花绒被缝隙。
“行了，送她进去吧……”
绵延的哀乐掩盖不住逐渐全厅嘈杂的痛哭，唯独他出奇地镇定。
待火化流程全部收尾，他签字确认妥当，小心翼翼地搂着雕满雪晶和郁金香的玉匣打道回府。
小木屋里的个人物品都打包了，除了固定的大件家具，已经联系了房屋中介按当地民俗规定妥善处理。
“爸，真的要回国了吗？”
花园遮阳伞下的圆桌上，孔令麒为对面的玉匣斟好一杯热乎乎的牛奶。
刚出炉的华夫饼点缀了一个个果酱书写的数字，七巧板样的调色板造型煞是好看。
“快了，吃完这顿早饭就出发……”
“这些是你们妈妈生前的经典餐配，她不想让脑子退化得太浪费，连华夫饼都要做成数独来锻炼智力……”
田爽惘然的目光追踪着花丛蹁跹的蝴蝶，瞄一眼秋千上阅览老相册的小姐弟，托腮瞧着孔令麒你一刀我一叉地分食。
“爸，你真的不和我们坐飞机吗？”
“不用了，你们先回去生活。一定要平安！”
“可是这么远的路，你这岁数吃得消吗？”
“没关系，爸是年轻时候开过拉力赛的人，滑雪体能也不错。而且你妈病的年头里，可不是所有粗活都是机器人包揽的……”
“是不是头七那时，她和你说什么了？”
切毕最后一丁饼皮给她的盘子组成爱心描边，耐心镀抹柠檬汁的手法，一如填染指甲的宠溺梦境。
“好像说了，又没说……”
“她闭眼前强调了，保重和回家……”
“同我走遍千山万水，建立了一个阻挡半辈子风风雨雨的家……”
“现在她累了，不能重演西伯利亚的苏武苦行……”
“这一路，我有义务珍惜还和她朝夕相处的时光，直到落叶归根……”
他颤颤巍巍地蹲在园中最鲜艳的一簇郁金香前方，把爱心项链一粒粒掩入土底，牛奶随后绕周奠净。
“正像F1的赛场那样，每一公里都有象征的意义，每一面旗帜都意味着前进的标记。”
“今时今日，这里便是你我归乡的起点。”
“程蔓，我们回家了……”
一家老小虔诚鞠躬，黑白相间的花束在微风拂动下须蕊轻舞，仿佛起始点欢送选手的首站方格旗。
孔令麒此行做出的重大抉择，是带着程蔓的骨灰，从荷兰跨亚欧陆空自驾返沪。
护照手续的签关攻略落实不是问题，他早不是那个做事全凭冲动感性的莽夫了。
纵使时代进步到可以容许有条件的群体拥有AI技术的私人赛博载具，东叔的专机早已成为过去式，如今让一个耄耋之年的老汉翻山越岭挑战东迁，是奴隶社会的倒行逆施吗？
『飞麒 』悬浮的赛车吊篮在北斗导航的引导下自动漂移，扒窗俯瞰的孔令麒比在头等舱里想入非非明显兴奋多了。
“姐，咱们也是拥有《飞屋环游记》体验卡的玩家了！”
编织装饰在『飞麒 』大脑壳周围的郁金花环，和当初小木屋外的花园颠倒了定位，围绕香气追逐蜜汁的鸟儿附赠的助兴，胜过电影原版花花绿绿的氢气球童话意境了。
“怎么样？我今天爬上来这么高，有没有吵醒你啊？”
他冲识趣敞篷的九霄云外扯嗓大喊，毫不在意凌厉的风梳把自己的乱发呼噜成冲天炮。
广袤无垠的苍穹没有回音，可他的心池不知不觉激发了道道波纹，萦绕脑海的阴霾渐渐退散不见。
搁天上飘乏了，他也会临时降落，领队科技军马徒步长征。
或者兴致来了，安排上车“自由飞翔”演示一段，整装待发的模样梦回青春洋溢的追风少年派头。
可惜老胳膊老腿努力表现没一会，仍旧老实启动无人驾驶，枕着靠垫的脑瓜不时瞥向副驾驶的玉匣猫包。
“没事，有诗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我没有你高速运转的头脑，好歹有生之年还能陪你多看看世界……”
在常人看来，这是一个劳民伤财的癫狂举止，可每当收到蕴含各地风土人情明信片的时候，田爽他们又舍不得扰了老父亲的赤子之心。
朋友圈里共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迷人夕阳的一人一包两兽沧桑背影的简朴照片、夜深人静抱匣烤火观星的思考者瞬间、乘舟渡河登岛钓鱼举匣晒幸福的傲娇自拍，这趟不间断报平安的天地游记，三个小辈也认可了他充实振作的疗伤旅行。
西天取经同样喜忧参半，路线规划得再严谨，总有始料未及的突发状况。
不理解的当地人和各类动物，会有意无意去破坏他辛苦打卡种下的郁金香，无论怎么解释，只有被驱赶碾压的反馈。
他无奈指挥神兽尽量撤回花资，极力避免发生冲突，辗转遴选下一个包容性强的落脚点重栽浇水，确保成活才动身起程。
穿越少数补给匮乏的恶劣禁区，他因粮水不足多次昏倒，宁愿咬牙舔舐唇沿血痂，也不损耗相对新鲜诱人的库存植苗。
面对企图谋财害命的人畜劫道，手持真枪的孤将寸步不让，隐藏在架炮护卫的电子战友身后怒吼：
“要么让我和我的亡妻过去，要么就问问头顶这面五星红旗背后的力量答不答应！”
踽踽独行的护航地图，一站站必经之路签定了花笔移植的通关协议。
填土浇水搞定收工，他双手合十例行祈福，最后在『雪麟 』的搀扶下活动关节，一步三回头地掸灰背匣释然辞别。
朝拜的信徒御光开凿的脚印，似乎是循地翱翔的流星尾翎，沿途忽闪若隐若现的印记，漫长迂回的周期不缺令人神往的奇迹。
即使是她排斥涉足的西伯利亚和亚布力，也无一例外地插上了征服的锐匕。
他甚至还在黄家屯老地方一带化身畅游“冰河世纪”的雪鲤，尽情撒欢情窦初开的圣地，快活得像只高寿的小狼崽。
街头巷尾张灯结彩，房前屋后晶莹剔透，他跟下山化缘的小道士一样，背着装载宝物的箩筐感受冰灯节日的梦幻魅力。
“认识的那年，你就说过陪我来看冰灯……”
“在荷兰养老的冬天，我努力复刻的仿品，远不及这里的万分之一……”
“生南为橘，生北为枳，家的独特感染力是任何驿站都无法取代的核心……”
历经两个月的风餐露宿，上海某郊墓园终于迎来坐轮椅护灵的老玄奘现身报到。
黑中泛红的皱纹尚有晒伤的脱皮，人也消瘦得虚弱不堪，肢体已呈现病态的失控颤抖。
值班的AI火速联系了人工接待，园长铆劲听了半天他口齿不清的叙述，又查看了随从机器人的亲友资料，才通知上分居异地的田爽三人。
等他们马不停蹄地会师目的地，昔日预约的尊贵席位，姗姗来迟的宾客已隆重就位。
无论怀中多处刮划弹痕的褪色猫包多么陈旧，庇护在咫尺之遥的玉匣崭新如故。
同款矗立的墓碑桌牌披霞戴冠，苍劲而整齐的数排大字庄严宣告了逝者主权。
良师益友 暨 心爱亡妻
程蔓 之墓
忠夫 孔令麒
孝女 田爽 孔德馨
孝子 孔德程
敬立
小小的坟周再度绽放久违的郁金香，鲜红似火，亮黄赛金，漆黑如墨，洁白胜雪，层层叠叠簇拥在碑顶两端随风摇晃铃铛屋檐前后，映衬得窗棂内镶嵌的程蔓遗照笑容越发灿烂欣慰。
盘腿危坐的孔令麒惆怅凝视这一幕很久很久了，暗淡的眼神早泯灭了自由自在的雄鹰野性，活像断线的风筝，一头坠毁不再昂首。
现在的他转眼间衰老得厉害了，满头白毛光泽全无，嘴角似乎被零星的胡茬钉束了上扬的动力，佝偻的脊背再也承受不住马拉松精神的提线，浑身散架一般径直碎裂在地。
经过全面系统的检查，因长期在外远途行军，加上不久前滑雪平衡失策伤及腰椎，年老体衰的他在终点站的冲刺关头瘫痪了双腿，却只简单粗暴地去医院处理了两天就偷偷溜出来，一刻不停直奔上海，把为数不多的时间匀给下葬前的短暂休整。
人老到一定程度，会有强烈阴诏的潜意识，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只想让所剩无几的梦醒时分再拖延一些。
入土为安是大事不假，可那意味着剥夺她的人世间纪念时限，自己也要与真心宠爱的厮守伙伴天各一方。
紧赶慢赶，未敢错过吉时吉日。
如释重负，只图守诺一生一世。
回光返照的烛焰摇曳不定，耳畔满满当当覆盖着以假乱真的专属蜜谣，细腻温柔的花裳为阳肱濯体更衣。
刻达骨髓的痛苦疲倦，忽然变得不那么纠结了，死神镰刀搅化的感知迷雾天际，隐约传来恭候多时的迎宾话语。
“小东西，辛苦了……”
“跟上我吧，有你的天堂才是家……”
贪玩任性到生命最后，对喜欢的人和事专注毕生，心系“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家园捍卫践行者，一墙之隔悲伤嚎哭的群众挽歌响起的顷刻，他只道是跃至仙境的天使在欢迎崖谷攀登的新人。
震彻决赛圈的全局终止哨声万箭穿心于田爽等人的稻草人灵魂上，追随安息的流浪孤犬已抬爪叩开吱呀启动的极乐山门跃过闸槛。
暗夜给日晷的平川扑熄了帐篷内的灯火，余温且存的表座铸下一条烈龙驰骋的岩浆浮辙。
记录孔令麒此生寿数的光阴时辰钟面明暗闪烁，水晶球灵台中冬去春来的微观盆景，重塑变成了逗弄嗅花的哈士奇碑型的浪漫魔棒。
新增上榜的黏人精又咧嘴美美乐上了，似曾相识的坦然悦颜，和数月前宛如闪耀万米高空之上的阳光笑脸一样洒脱晴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