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
沃尔森本以为,这种压抑又别扭的沉默还会持续下去,直到其中一方受不了为止。
然而,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平静。
隔着一层厚重的木门,传来一道沉闷的女声:“圣子冕下,教皇冕下召见您。”
艾利安闻声微微转头,先看了沃尔森一眼,眼底情绪难辨。旋即,他收回目光,走到门边,轻声应道:“好的。”
门外传来叮叮咣咣的金属声,似是解锁的动静。片刻后,门终于被打开,艾利安跨出门槛,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沃尔森独自留在房间里,听着外头重新响起的锁链声,以及“咔哒”一声锁死的脆响,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心底疑云翻涌。“是在防我,还是在防他?可在此之前,教廷根本不可能知道我要来……那么,艾利安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他们这样戒备?”
疑惑无处释放,他下意识地将视线转向了艾利安的书桌。
桌面上,几封已经拆开的信件胡乱堆着,像是有人看过,又草草抛置。
沃尔森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拿起其中一封。
最开始是一封来自圣骑士团成员的感谢信——
(前面是一堆没用的寒暄,沃尔森快速扫过了)……感谢冕下的帮助,我也收到了弟弟妹妹们的来信,如果没有您,我真不敢想象我们一家子会怎么样……(又是一堆感谢词)
沃尔森不以为意地翻了翻,剩下的信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全是些感恩戴德的话。
然而,当他手指拂过下一封信封时,动作顿了一下。
那枚烫印在信封角落的金色印戳,显得格外刺眼。上面铭刻着光明魔法的纹路,是教廷内部正式文书专用的魔印。
他顿了顿,低头翻看起信封上的发信信息。
“两个月前?”他在心里默默念着,眉头拧得更紧了。
那时候,正是他刚回到坎贝尔领、尚未遭逢魔族侵袭的时候。按理说,教皇与圣子皆常驻圣殿,怎会需要以信函传递消息?
况且,信封上的收信地址并非圣殿,而是位于教廷东南部、人口不足三十万的一个小国——帕尔尼。
他带着疑惑,再次打开信纸,还没来得及及细读,他的视线便被信末落款吸引了。
——是教皇发的信。
“也就是说——两个月前,艾利安就在帕尔尼?”沃尔森的心跳微微加快,一种不祥的预感攀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回想起方才翻阅的几封信,发现它们的寄出时间都排在这封教皇来信之后。
他赶紧再次翻开教皇的信件,确认对方到底写了什么:
亲爱的艾利安,
愿主的光辉永照你的脚步,愿你在黑暗与纷乱中,依旧如晨星般为世人指引方向。
在这动荡的岁月里,神圣教廷肩负着更为沉重的使命。主的旨意必将通过我们的手得以彰显,祂的圣名应当响彻每一寸尚未被信仰照耀的土地。正如《圣典》中所言:“光明必征服黑暗。”
为此,我们正以虔诚无畏之心,广传主的福音,播撒信仰之种。世间小国之主,若能早日归顺,便是荣耀之事;若有违逆,则当以慈悲而坚定之手引导其回归正道。如此,主的荣光才能无远弗届,普照四海。
作为教廷至高荣耀的见证者与守护者,亲爱的圣子,吾等深知你心怀炽烈之正义,愿为凡尘疾苦伸出援手。然而,正如黎明前的黑夜最为幽深,善意亦需谨慎而行,方不至于迷失于浮世纷扰之中。
故此,教廷期望你能一如既往,以智慧审视每一个动念,不因一时悲悯而扰乱主既定之宏图。请深信,万事自有主宰安排,每一条铺向光明的道路,皆需以信仰与顺从为基石。
愿圣光与你同在,
教皇布鲁凡·圣科特莱特
沃尔森的眉头皱得死紧,几乎要拧成一个疙瘩。
他大致拼凑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两个月前,艾利安曾去过帕尔尼,在那里做了什么,既换来了教皇的隐晦警告,也收获了一些人的感激。
作为光明神教的圣子,远游布道本是艾利安职责所在。教廷一向乐见其成,也默许圣子在传教途中顺手施以援手,比如救治病患,布施灾民,这类“善行”甚至能为教廷赢得更多信徒。
“这一次,他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连教皇都要下令软禁?”
沃尔森心底浮起的疑问越来越重,却苦于无从查证。教皇的信并未明言;其他信件也只是些零散的感谢辞藻,像是都在忌讳着什么。
思索得太久,他感觉腿脚有些发酸,打算坐下来歇一歇。
他懒散地一屁股坐进椅子里,身子一歪,重重地靠上了椅背。
“吱呀”一声,椅子在地上拖行了几寸,发出刺耳的响动。
沃尔森皱了皱眉。
那声音,不像是实木与地砖正常摩擦的沉闷厚重,而是空空的,带着一点奇异的回响。
他心头微动,眯起眼,俯身敲了敲。
果不其然——
敲击声又空又脆,像是底下藏了什么东西。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蹲下身,顺着缝隙摸索着找到了一个极不起眼的暗扣。
他指尖轻轻一按,“咔哒”一声微响,地板微微松动,露出一道狭窄的暗格缝隙。
沃尔森压抑着几乎要蹦出来的好奇心,小心翼翼地抠开暗格盖板,一股干燥、微微带着旧木屑味的空气扑了出来。
暗格很小,刚好能容下一叠信件。
他探手进去,指尖首先触到的是微微发硬的纸张,还有些许柔软的织物触感。
沃尔森屏住呼吸,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捞了出来,摊在眼前。
是一些旧信封。上面的字迹……
沃尔森怔了怔,目光凝住了。
——那是他自己的字。准确地说,是他小时候的笔迹。是沃尔森与艾利安通信最频繁的那些年留下的信件。
他一封封地翻阅,熟悉又遥远的句子跃然纸上——有的讲学校里的趣事,有的抱怨老师太烦,还有的不过是寥寥几行分享一场夏日午后的比赛……有些信他自己早已忘记,可艾利安竟然一封不落地收着。
更难以置信的是,信纸保存得异常完好。即便经过十几年的时光洗礼,除了边缘留下了一些捏痕,其余竟与当年别无二致。
但其中唯独缺少的,是兽潮之后,他发来的无数封信件。
正当他怔怔地盯着那堆旧物,心中情绪翻涌不定时,门外忽然传来锁链碰撞的声音——艾利安回来了。
沃尔森心头一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飞快将信纸和手帕重新塞回暗格,动作迅速而慌乱,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撞破了别人的秘密心事之后的尴尬,又有些被迫窥见了一段自己以为早已湮灭,却依然被小心珍藏的过去的羞涩。
地板合上的一刹那,门外的锁链也“咔哒”一声解开。
艾利安走了进来。
望着走进门的艾利安,沃尔森手心出了点汗,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可他又有些忍不住想要开口,质问艾利安那些信——无论是教皇的,还是他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还没等他出口,艾利安就已经径直走到他面前,步伐轻缓又带着某种决绝。
下一瞬,一只冰凉而干净的手掌覆上了沃尔森的额角,触碰到之前伦伯特给他戴的骨角上。
沃尔森一惊,想躲却又僵住。
艾利安的指腹轻柔地摩挲着骨角,光明之力渗入血肉,一点点切断骨角与身体之间的联系。或许是动作太过小心翼翼,或许是治愈魔法始终伴随着切割进行——那股酥麻感透过骨头传到全身,却没有半点刺痛。
沃尔森微微一颤,耳尖不争气地泛起了点红。
“别动。”艾利安低声说。
沃尔森哼了一声,脖颈僵直着,脸上的不自在快要压抑不住。
艾利安继续专注地动作着,每一下都极其温柔。
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却让沃尔森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随着一声极轻的“叮”的碎响,骨角彻底脱离了他的额角,掉到了地上。
艾利安收回了手,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好了。”
沃尔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认光滑如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艾利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要把他的模样牢牢地记在心里,然后才低声道:“今晚,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
“什么?”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沃尔森愣住了,毕竟在这之前,艾利安并没有让他这么急着离开的意思。于是他又继续追问道:“发生什么了?”
艾利安只是给了沃尔森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就在刚才,教皇已经下令,命圣骑士团,吞并了帕尔尼。”
沃尔森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瞪着艾利安,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可不论是从对方脸上的神情来说,还是就这件事本身的严重性来说,都不可能让艾利安开这样一个玩笑。
——但,教皇为什么要这么做?沃尔森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这不应该啊……魔族正在大陆西部肆虐,教廷却一举吞并了东边的土地?”沃尔森喃喃道。
艾利安低垂着眼睫,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淡:“教皇冕下说,主将建国,以庇佑天下苍生免受魔族侵扰。只是帕尔尼不愿意主动归顺,所以,他不得不出手。”
那语气,像是在转述一则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故事。
正是这种近乎漠然的、彻底的平静,让沃尔森胸腔里一股热血腾地窜了上来。
——这不像艾利安。绝不像他了解的那个艾利安。
可现在,眼前的人,像是一副空壳。
沃尔森的心狠狠一缩,他大跨一步上前,一把揪住了艾利安的前襟,近乎粗鲁地将人扯近自己,冲着他叫道:“那你呢?你也认同?!所以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艾利安显然没料到他动手,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想推开。
沃尔森被艾利安的推拒弄得更加生气了,跟他推搡起来,狠狠地用力一拽,将艾利安摁倒在地。
艾利安闷哼一声,被压制在地上,还来不及反应,口袋里一个小小的物件便随着动作滑出,掉落在一旁。
沃尔森眼尖,一眼捕捉到了那是一张手帕。
艾利安察觉到了沃尔森的注视。连忙挣扎着伸手去抢。
但沃尔森反应更快。
他一手压着艾利安的肩膀,另一只手飞快伸出,抢先一步将那块手帕捞到手中。
然而当他展开那张手帕,看到上面熟悉的家徽时,他就意识到艾利安紧张的原因了——这是自己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