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紫宸司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只是这光亮,带着一种冰冷而压抑的意味。
唐雪和碧灵被分别安置在两间相邻却独立的静室之中。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一榻,窗户也被铁栏封死,门外则时刻有两名神情冷峻的紫宸司卫士持刀看守,杜绝了任何串供或逃跑的可能。
碧灵肩头和小腿的伤口得到了紫宸司医官的简单处理,敷上了止血生肌的药膏,疼痛有所缓解,但那乌骨刹指挥的毒虫留下的毒素让她体内的气息依旧有些不稳。她斜倚在榻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中微微闪烁,盘算着脱身之策。
唐雪则盘膝坐在榻上,努力调息。丹田内的缠魂蛊如同跗骨之蛆,让她每一次运功都感到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内力更是难以凝聚。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如同拔了牙的老虎,空有一身唐门绝技,却难以施展。她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忆着进入紫宸司后的一切细节,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破局的可能。
沈霓裳并没有给她们太多“休整”的时间。
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当金陵城内大部分人家都已进入梦乡之时,静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沈霓裳带着两名手持记录文书的文吏,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她首先来到的是唐雪的房间。
“唐姑娘,深夜打扰,还望见谅。”沈霓裳的声音清冷依旧,不带丝毫感情,“有些事情,本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唐雪缓缓睁开眼,眸光平静地看着她:“沈掌令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哼。”沈霓裳冷哼一声,显然对唐雪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有些不满。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一个月前,扬州漕运粮仓被劫,漕运主事钱如松遇袭疯癫,此事,你可知晓?”
唐雪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略有耳闻。扬州城闹得沸沸扬扬,想不知道也难。”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粮仓附近?又为何会与那苗疆妖女碧灵一同行动?”沈霓裳的目光如同利剑般刺向唐雪,“据本官调查,你二人似乎与那晚粮仓内的打斗以及后续的开仓放粮,都有着莫大的干系。你最好老实交代,你们在那晚到底干了什么?”
唐雪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我奉师门之命,追踪‘噬心蝶’碧灵。至于粮仓之事,我确实曾与她一同前往,但那是被她胁迫。她以诡计将我引至粮仓。至于开仓放粮,更是她一手策划,与我无关……”
沈霓裳仔细观察着唐雪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出破绽。她能感觉到唐雪话语中的隐瞒,以及那份属于唐门弟子的戒备。
沈霓裳见状,也不再追问,只是冷笑道:“唐姑娘似乎不愿合作。也罢,本官有的是时间和手段让你开口。”她又问了几个关于扬州案细节的问题,唐雪皆是以“不知”、“不清楚”或“被碧灵蒙蔽”来回应。沈霓裳虽然心中不悦,但也知道从这个嘴硬的唐门弟子口中,一时难以问出太多实质性的东西。
随后,沈霓裳又来到了碧灵的房间。
面对沈霓裳的盘问,碧灵则完全是另一番做派。她时而捂着伤口,泫然欲泣,诉说自己如何被乌骨刹追杀,又如何被唐雪“误会”;时而又巧笑嫣然,顾左右而言他。
“沈大人明鉴啊,”碧灵眨巴着那双水汪汪的琥珀色眸子,声音娇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小女子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如何能参与那等劫掠官仓的大案?都是那马千九和钱如松狼狈为奸,还有那个什么赵秉直,他们才是罪魁祸首!小女子只是恰好路过,被无辜牵连罢了。”
当沈霓裳问及她为何对“二十年前的旧事”如此感兴趣,甚至在茶馆中向周通打探时,碧灵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大人说笑了,小女子不过是听闻金陵城历史悠久,奇闻异事众多,随口问问罢了,哪里知道什么二十年前的旧事。”
沈霓裳何等精明,自然不会被碧灵这番表演轻易蒙骗。但她也发现,这个苗疆妖女滑不留手,言语间真假参半,想要从她口中得到确凿的证据,也非易事。
然而,就在盘问即将结束,沈霓裳准备起身离开时,她像是随意地问了一句:“二十年前,唐门、藏剑山庄、五毒教三大门派掌门齐聚金陵,共商要事,此事姑娘可曾听闻?”
碧灵的心猛地一跳,但面上却依旧保持着茫然的神色:“三大门派掌门?小女子身在苗疆,对中原武林的盛事知之甚少,还请大人赐教。”
沈霓裳没有回答,只是匆匆结束了对两人的初次盘问。这两个女子,一个嘴硬如铁,一个狡猾如狐,都没有轻易吐露实话。但是那个妖女碧灵对那桩旧案如此执着,或许是一个突破口,可惜她加入紫宸司的年月不长,只是隐隐听闻那是一桩要案且匆匆结案。
接下来的几日,沈霓裳没有再直接提审唐雪和碧灵,而是将精力放在了从紫宸司内部寻找关于二十年前那场“金陵密会”的线索上。
她首先找到了紫宸司内存放陈年卷宗的档案库。然而,那里的老档案管理员,一个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的老吏,在听闻她想查阅二十年前关于三大门派的卷宗时,只是连连摆手,颤巍巍地说道:“沈掌令,使不得,使不得啊!那些卷宗,都是高层亲自封存的,没有提督大人的手令,谁也不能看!老头子我可担不起这个干系!”
沈霓裳又试图去拜访一些当年可能参与过此事后续处理的紫宸司老前辈。然而,这些人要么称病不见,要么便以“年事已高,记忆模糊”为由推脱,更有甚者,在听闻她的来意后,脸色大变,直接将她拒之门外。
“沈掌令,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得太多,对你,对紫宸司,都没有好处。”一位曾经在刑狱司任职多年的老者,在送客时,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了一句,眼神中充满了复杂和忌惮。
沈霓裳四处碰壁,心中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她平日里在紫宸司办案,向来雷厉风行,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和太后的几分青睐,少有人敢如此敷衍她。但这次,她却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团棉花,有劲使不出。那些平日里对她还算客气的老前辈们,在提及二十年前的旧事时,都如同见了鬼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这反而更加激起了沈霓裳的好胜心和探究欲。她不相信,在紫宸司内部,真的就找不到一丝关于当年的线索。
夜色渐深,紫宸司内一处僻静的官署偏厅内,烛火摇曳。
秦孤鹤端坐于书案之后,手中捧着一杯尚温的清茶,目光平静地听着身前一名心腹校尉的低声禀报。
“……回禀秦大人,”那校尉躬身道,声音压得极低,“这几日,沈掌令几乎将档案库中所有可能与二十年前相关的卷宗都翻了个遍,但似乎一无所获。她还私下拜访了王老吏、李司直等几位当年在司内任职的老人,但那些人都知道规矩,并未向她透露任何有用的信息。”
校尉顿了顿,又补充道:“属下看沈掌令的样子,似乎并未打算就此罢休。”
秦孤鹤听完,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她只是轻轻地用杯盖拨了拨茶沫,氤氲的茶气模糊了她眼底深处的情绪。
良久,她才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知道了。”秦孤鹤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中听不出喜怒。她抬起眼,目光落在窗外那轮残缺的月亮上,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在想。
那名校尉见状,也不敢再多言,躬身行了一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这位深不可测的掌镜使大人。
秦孤鹤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沈霓裳的这些举动,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这丫头的性子,她太了解了。越是禁止,她便越是好奇;越是碰壁,她便越是执拗。
‘也好,’秦孤鹤心中暗道,‘让她去折腾一番,碰一碰这潭水的深浅,或许能让她明白,有些事情,并非她所能轻易撼动的。只是……谢大人的意思,又当如何呢?’
她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那轮孤寂的冷月。金陵城的夜,似乎比以往更加深沉了。
事实上,关于沈霓裳近日来在司内四处碰壁、却依旧不肯放弃调查“二十年前旧事”的种种举动,以及那两名被暂时软禁在别院的江湖女子——尤其是那个疑似五毒教前教主月奴后人的苗疆妖女——的详细情况,早已一字不落地汇集成文,通过最隐秘的渠道,送到了紫宸司提督谢玄的楠木书案之上。
谢玄,这位年仅四旬便已身居高位,深得玄帝信任,执掌着大虞王朝最令人敬畏的监察利器的紫宸使,此刻正独自一人立于他那间陈设简朴的书房窗前。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东方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来临,却也带着黎明前特有的深沉与寒意。谢玄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有些萧索,却又如同一柄深藏于鞘中的古剑,潜藏着令人不敢小觑的锋芒。
他手中正捻着那份秦孤鹤连夜送来的密报,纸张的边缘已被他修长的指节摩挲得微微卷起。他并没有立刻展开阅读,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那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巍峨宫阙,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龙椅之上日渐昏聩的身影,以及那龙椅之下汹涌不休的暗流。
‘月奴的后人……终究还是寻到金陵来了。’谢玄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二十年了,有些伤疤,原以为早已愈合,却不成想,轻轻一揭,依旧是鲜血淋漓。’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场金陵密会,想起了太子暴毙的惨状,想起了三大门派掌门或残或失的结局,也想起了当年为了平息那场滔天巨浪,紫宸司所扮演的那个并不光彩的角色,以及他自己……在其中做出的那些艰难而痛苦的抉择。
‘霓裳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只看到表面的黑白对错,却不知这世间之事,更多的是身不由己的灰色地带。’谢玄的目光转向书案上的密报,‘她如此执着于追查,若不给她一个“交代”,以她的性子,恐怕真的会捅出更大的篓子。但若是让她查到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谢玄的眉头微微蹙起。他知道,有些秘密,一旦暴露在阳光之下,足以将无数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