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自然也听到了怀罪的话,脸色黑得比锅底还难看,五官里翻涌着盛怒之意,已是箭在弦上,一副将发未发之势。
“怀罪,快别说了……”
仙君们见势不妙,想要出言制止,然而情急之下,声音游荡在喉间,比蚊咛还弱。偏偏怀罪又沉浸在往事里,一时无法自拔,并未察觉仙君们的异样。
“不知道是哪家的小仙君,跋扈至此,没理不饶人,教管他的仙君一定非常头疼。若只是脾气不好但心地善良那也罢了,偏偏他两者皆空,我们好言问路,他纠缠半天不肯说,最后憋着坏指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
“你说谁呢!”黑脸少年终于憋不住了,中气十足地一声怒吼,震得脚下的灰尘战了三战。
咆哮之后,万籁俱寂。
这一声刺耳,怀罪不知是被喊懵了,还是没来得及回过神,讷讷地回过头去看,凝视片刻,当即咧开了嘴——
“仙君你们看,我说的就是他!”
她指着来人,满脸喜色,高兴得如见了什么宝贝。仿佛在最词穷的时候,从天而降了一位绝佳的证人,以示她所言确凿。
仙君们则截然相反,满面土色如临大敌。柳下星主离得近,动作又敏捷,赶忙将她的手掖回去藏好。
上生、苍舒和扶风三位星君修为最深,率先站起身护在怀罪面前,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唯有怀罪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看到原本安宁的局面被冲散,因为一个陌生仙人的闯入,四下遽然风声鹤唳起来。
“这是我同她之间的事,你们几个,识相的赶紧给我滚开!”
隔着重重人影,来人的模样怀罪有些看不真切,唯有声音不受遮挡,清晰完整地落入她的耳中。目中无人的口吻与记忆里如出一辙,使她再一次无疑地确认了——正是初入仙界时那个霸道的凶神恶煞。
虽然她不明白仙君们为何这般如临大敌,但她心想,他们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故而收束了举止,没有轻举妄动,却又实在忍不住,偏头向柳下星主低声求教——
“柳下星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柳下星主的眉毛拧着,嗫嚅半晌,愀然道:“你可能……碰上大麻烦了。”
麻烦?是那位狂妄猖獗的仙人吗?他是什么来头,很厉害吗?为什么仙君们一个个如临大敌?
“我要找的是你们身后的人,叫你们滚开没有听见吗!”
“小仙君隔得远,想必是听错了,我们不过是在此地戏耍而已,何来不敬之说?”扶风星君笑着同他绕圈子,企图将他绕晕。
可惜来人虽未拥有过人的才智,却还有正常人的分析能力,一听是在唬他,当即气得火冒三丈。
耳畔叫嚣的声音还在继续,少年的怒火不曾消退半分,怀罪再回头,隔着细碎的空隙看向那个轻狂的身影,仍然看不出什么名堂。
她自我安慰地坐直了身,此刻心里十分平静,毕竟对方有错在先,此事他并不占理。而且自己只是主观地陈述事实,虽然情绪上来的时候说了些指摘的话,却也都是就事论事,一没有问候他的十八辈祖宗,二没有扩而大之谩骂侮辱,身正不怕影子斜。
只是平白多了些疑惑:“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柳下星主紧张地看了看对面,确保旁人听不见后,同她私语道:“他就是仙界那位有名的混世魔王,北斗宫的右弼星官!”
经柳下星主这么一解释,怀罪原本紧蹙的眉毛这下皱得更深了,眼睛也不由地睁大——
星官?听起来同自己差不多,不应当是个修为尚浅的小仙吗?在场仙君的阶品皆在他之上,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忌惮他?
显然,柳下星主的话没有说完。
“方才不是还大放厥词吗?怎么,如今见了小爷就缩头乌龟似的躲着了?”右弼星官懒得再与南斗宫的老油条多费口舌,径直朝怀罪大声嚷了起来,“有本事出来与小爷我对峙啊!不出声算什么王八羔子!”
六界之中,冥界为下等之界,本就多受偏见。幼时怀罪初听闻旁人说坏话时,还义愤填膺地要上前据理力争,可面红耳赤地据理力争之后,那些成见依旧安如磐石。再往后,长大些才渐渐明白,有些架吵得再多,也不过是隔靴搔痒。
真正能使人信服的,不在言,而在行。
故而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磨砺中,怀罪已然淬炼出了一颗顽石之心,再锋利的话扎进心里,也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软刀子,抖一抖就能叮里哐啷地洒落一地。
正当她准备认真聆听这位右弼星官的骂人花样并进行一番深刻剖析的时候,不知何处落下了一道陌生而阴沉的声音——
“阿临,休得无礼。”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言辞虽是嗔怪,可从那虚无缥缈的口吻里,听不出分毫愠怒之意,扑面而来的,是沉甸甸的压迫感。
未几,自右弼星官身后缓缓走出一个苍灰色的身影,迎着日光,男子的颌骨被描摹出锐利冷鸷的轮廓。
“完了,他……”柳下星主怔怔地站起来,如卸了浑身的气力一般,“还是来了。”
真正值得敬畏的,并不是眼前这个大放厥词的泼皮猴子,而是狐假虎威之后真正的山中之王。
“他?”在所有人头皮发麻的时候,怀罪不知者无畏,拽着柳下星主的仙袍低声发问,“是谁啊?”
“右弼星官的亲生兄长,”柳下星主的目光第一次没有旁落向她,仍是定定地望着前方,“四位有望封神的仙人中胜算最大的,北斗斋贪狼星君。”
“幼弟年少无知,出言不逊,还望仙友们……”贪狼星君面色无波地垂了垂眸,“海涵。”
仙君们这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右弼星官就直直地指着仙君们身后之人,咬牙切齿地跺起脚来:“哥你看!就是她在背后说我坏话,被我抓了个正着,你快替我教训她!”
闻言,贪狼星君没有当即出言声讨,也没有立时怪罪幼弟,而是目光先一步冷峻地探了过来。
同为仙僚,南斗仙君们似乎很熟悉来人的路数,及时拢起身,飘飘的衣袂将怀罪遮了个严严实实。
“年轻人之间磕磕碰碰是常事,太较真就没意思了。”上生星君不遑多让地从容一笑,笑意同样不达眼底。
然而,这位有望登神的贪狼星君远远比想象中更强大,几乎仅仅是略一歪头,旁人内力便被轻易搅乱,七八上十位仙君毫无招架之力,不受控制地被迫侧过身,让出一条直视的坦途。
怀罪便是在这时看清这位久负盛名的贪狼星君的。
那是一位长身阔首的男子,面色肃然不苟言笑,使得五官愈发冷漠呆板。样貌算不得上乘,较之眉清目朗、相貌堂堂的弟弟,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其貌不扬,可他与生俱来的那股王者之气,却于冥冥之中给怀罪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
“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她侧过脸,仍旧岿然不动地坐着,无畏地迎向他审度的目光。
见到贪狼星君第一眼,怀罪便觉得阴恻恻的,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很复杂,藏着很多东西,可她看不出来。
身残志坚的上生星君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因受灵力挟制,只得艰难倾身,自背后悄悄递话过来:“好学子都这样,人家以前是在凡间做人皇的,德行!”
天枢星,北斗第一阳明贪狼星君。据上生星君所言,若得飞升,将直接问鼎众星之主,晋万年帝王星,入紫薇垣,继任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
可谓福泽深厚,前途无量。怀罪想,贪狼星君有傲气的资本。
下一瞬,云烟翻涌,雾气蒸腾,周围景致不曾变化,可无形中弥散出的强大灵力干脆而果断地抹去了南斗一众仙君们的踪迹,偌大的百花园中,顷刻间只余下了矛盾两端的三人:怀罪,右弼星官,贪狼星君。
是识海——怀罪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所谓识海,乃是修为深厚之人才能开辟出的一方精神世界,既可摒弃尘俗烦扰,亦可容纳百川万物,是供人私语、遮掩目的的绝佳去处。
这样的场景应当不是第一回了,右弼星官表现得十分熟练,眉毛一扬,面色登时神气起来,看向怀罪的目光尽是得意:“怕了吧?我告诉你,现在求饶还来得及,我也不是个同你一般斤斤计较的人……”
“阿临,不得无礼!”
这一回,贪狼星君的话里压抑着些许愠恚的语气。
“哥哥……”
右弼星官显然懵了神,正欲询问缘由,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下一刻,便看见心目中威武如天神的哥哥屈膝跪了下来。
贪狼星君俯身行礼:“贪狼,拜见冥王大人。”
和风熙熙,绿云冉冉,暖阳的金晖映射在少女绮丽的花冠上,某个光芒璀璨的瞬间,宛若王者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