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被乌云遮挡,像是被薄纱笼罩的萤火虫。临近秋冬两季交替,更深露重,生出些许雾气,让这处无人打理的植被区颇有些朦胧的意味。一片岑寂中,女孩的身影渐渐从雾气中显现出来。
飘散的长发随着奔跑的节奏被夜风吹得盈盈起舞,裸露的腿上有些血痕,似乎是被灌木丛和野草划伤。她的面容焦灼不安,面色却苍白如纸,连唇色都褪去大半,细密的汗珠覆盖在光洁的额头上。
杨光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剧烈燃烧。从呼吸的每一口空气开始,蔓延四肢百骸,她有想哭的冲动,但她觉得眼泪可能还未涌上眼眶便被蒸干了。可是她依然不能够停下步伐,不能够停止与时间争夺主动权。
哪里能找到陆离,哪里能找到孙虎。
这两个问题,杨光其实并不知道答案。
可奇迹般地,她脑海中总是有一个意念,犹如倒数的声响在不断告诉她应该往什么方向奔跑。仿若无形中有什么力量在指明道路。
也许,是可视冥时所致吗?
心中有这样的念头冒出。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到什么时候,甚至她觉得自己产生了幻听,渺远处,似有警笛大作。而这时,她也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建筑跟前。这并不是中午陆离带自己去的厂房。它看起来,像是一座仓库。而她大概是在这座仓库的侧面的一角。
从仓库的里隐隐传出惊呼声和斥责声。气喘吁吁的杨光扶着墙,小心翼翼地往前摸索。
乌云越发深厚,不见半点星光。阴风阵阵,细雨随之而来。
房檐下,杨光终于摸到了声源外的一扇破落窗子旁。窗子上的泥垢厚的让人看不清里头的模样,好在玻璃上有几处缺角,她强迫自己大着胆子往里看去,不禁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房间内十分宽敞,看起来像是一个大库房。而此刻,这大库房被清的很彻底,没有任何货物,有的只是摩肩接踵团坐在地的劳工。一群打手各持器械站在这些可怜的工人前面走来走去,时而挥动手中的武器震慑威胁。更可怕的是,库房呢的横梁上方被吊起了数十根绳索套环。每个绳索套环下面,垒着几个便于攀爬的木箱。杨光所在的窗子,正是这些工人身后,她的正对面,仓库的门口旁,一个耀眼的红色倒计时跳跃着,正是坐在老板椅里的孙虎。
冥时已经只剩十七分钟了。她对照着倒计时,稳妥地将时间记录在手机上,却依然心急如焚,因为她无法像顺藤摸瓜找到冥时所在一般,找到陆离。
正当杨光焦心的时候,库房大门被人推开,有人神色匆匆地跑进来。
“虎哥!!有警察来了!!!人不少!门口拖不了多久了。”
想必对于孙虎一伙来说,与警察交涉的结果很糟糕,汇报的跟班被吓破了胆,竟然当着是所有人的面吼出了这些话。
此话一出,现场的气氛立即产生了细微差异。打手们纷纷不安起来,蹲坐在一起的工人们小声骚动着。杨光注意到,离自己很近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寸头工人的变化格外明显,他颤抖地握紧了拳头,嶙峋的侧脸目眦欲裂,死死咬住的牙冠中发出愤怒的低吼。
始料未及的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那个寸头青年猛地从地上跃起身来,直挺挺地朝最近的一个打手扑去,缠斗在一起。孙虎一伙人措手不及,眼睁睁看那个痴儿将被袭打手的器械夺走。孙虎面无人色,低垂着嘴角。打手领头人耐不住,吩咐一声,几个手下相继朝那个嶙峋的青年冲了过去。他们将他团团围住,他像一只困兽,攥紧手里的武器,喉咙滚动,声嘶力竭地朝孙虎叫喊。
“松!你!杀了!松!”
他咬字非常死,几乎一字一句。这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散开,钻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孙虎提起一口气。手下见状,再次逼近,眼看不长眼睛的棍棒就要无情落下,一阵接连不断的呜咽怒吼响起,原本蹲坐在地的工人们纷纷鱼跃而起,歪斜着身子狂奔而去加入战斗。
看到这里,杨光再也无法继续偷窥下去了。她面色煞白,心跳如雷,软绵绵地倚靠在窗边的墙壁上,身子慢慢滑下去,蹲在墙角。只一墙之隔,是她从未见过的血雨腥风,愤怒的吼叫声四起,硬物狠砸在人身发出钝响。
身体和内心的双重折磨下,两行眼泪不自觉地滴落脸颊,她抬起麻木的手臂擦拭泪痕,发现自己双腿颤抖,甚至无法移动。脑子里乱糟糟,无法思考。
她用力抠了一下自己腿上的伤口,强迫自己因为疼痛恢复专注思考。这招竟然意外地管用。痛感驱逐了恐惧和虚弱带来的心理不适,她真的冷静下来了。再次转身往窗内望去。
孙虎的冥时只剩六分钟多了。和自己记录在手机上的时间丝毫不差。几个手下将孙虎护在中间,在混战的人群中艰难地移动,对于他们而言,可用的时间也同样迫在眉睫,看样子,他们想从库房侧面的小门先行撤离。杨光立即在墙外绕过去,先行躲在小门外垒得小山一般的成箱木炭后。
果不其然冥时四分二十六秒的时候,孙虎一行人先行突破,从小门冲出。
雨势逐渐增大,从淅淅沥沥,演变成滂沱大雨。
日积月累的愤怒显然没有那么容易抚平。单纯而执拗的工人们出乎意料地执着。即使羸弱的身躯被蹂躏地满是伤痕,他们却依然前仆后继地追逐着妄想跑路的孙虎。很快,外面的草丛、树林,都演变成了斗兽场。孙虎在手下的掩护中艰难地前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分钟过去,被围攻之下,他们竟然还没从仓库小门走出二十米。
而躲在货箱后的杨光开始焦急不安。无论是直觉还是理智,可能性最大的都是陆离也一定潜伏在这附近,像自己一样,暗中观察孙虎。冥时依然在运行,她不能冒失失跳出来,一旦自己提前被这场混乱波及,可能不仅没法帮忙,还会给他添麻烦。
可是!
无论如何,哪怕是孤注一掷!
她也一定要将冥时传达给他!
一个念头闪电一般在她脑海中浮现。
也许,还有一个方法可以一试!
她的心脏瞬间因为接下来即将做的事情而剧烈跳动。这种感觉熟悉的很,但自那件事以后,她已经鲜少感受到了。
遵从自己的内心,任意妄为地、不计后果地去做一件事。
孙虎被簇拥着移动,混乱以他为核心辐射开。当他头顶的冥时只剩一分钟的时候,杂乱的哄闹中,一个嘶吼声音的穿透夜空。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
有些人沉浸在打斗中,并没有在意,但有些人,却立刻被这从天而降的诡异倒数吸引了注意力,比如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四周的孙虎。他立刻拽过一个手下吩咐去看看情况。手下得令,开始向声源处逼近。
“五十六!五十五!五十四!”
眼看持刀的男人要接近杨光所藏身之处。杨光一咬牙,在没有退路之前先下手为强,强撑着一股劲,跑进了滂沱大雨中。在这个过程中,她依然没有停止自己大声疾呼的倒计时。
“四十五!四十四!四十三!”
持刀男人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抢先一步越出。愣神片刻,杨光已经甩开他二十来米。他提刀跟了上去。
“三十一!三十!二十九!”
剧烈地奔跑和连续不断地呼喊迫使她不得不张嘴呼吸。冷冽的空气混合着冰凉的雨水灌进她嘴里,进入到她身体,疲惫和痛楚不断冲击着她已经很薄弱的意志。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回头望去,那人已经三两步追到眼前。她的心顿时无法控制地惊惶起来,一个没注意被脚下杂草缠绊,失去重心。
余光中,她已经看见那个人举起了手中的刀,朝她重重挥来,但她嘴里仍旧没有停下大喊。
“十九!十八!十七!”
跌倒的一刹,持续病痛和精疲力尽让她犹如坠入深渊一般漆黑的宇宙。她不知道自己会飘到哪里。直到——
一双臂弯牢牢地截住了她。
预想中,刀子刺穿骨肉的撕裂和摔进泥浆中的狼狈都没有发生。
发烧让她的意识变得有些模糊,可是她抬头,看到了那张令她彻底安心的脸。
就好像,滂沱大雨里,升起了一轮浩瀚而皎洁的月亮。
混合着深秋的冷雨。她的眼泪,如何都控制不住,滚烫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