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豪雨下了大半个时辰,夏日的酷暑被一扫而空,雨一住,张居正便告辞而去。因与杨博说到了汪道昆,他便想顺脚去兵部寻尚书谭纶,询问蓟辽前线的军务。不想扑了空,只得转回文渊阁值房,巧中之巧,谭纶亦有事情禀报,已在值房候着了。
张居正走进会客室时,谭纶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桌上的书卷,他生得长挑高大、一表人物,手上捧着一盅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嘬着。
张居正随意一瞥,倒是看到卷上写着:车人两为所局,势莫由我,姑以二十四名为一车,分奇正二队。先令该管百总,将车正、队长二人选到,俱令坐下,盖不坐不得齐肃也。……正是戚继光所著《练兵实纪》中练武法第一卷,车兵部分。
“子理,看出什么蹊跷了?”
谭纶抬头见是张居正,一欠身算是行过礼了,道:“我来了好一会儿,也没个酒饭管待,倒有戚帅兵书一卷,聊以破闷消愁。”
张居正深知谭纶为人素来不拘小节,可谓矫矫虎臣、腹心干城矣,并不在意他的调侃,回道:“喝了我的好茶,倒是挑剔起来了。我这使钱费物,反倒凭空篡了一篇舌头。”
谭纶笑着又端起茶盅嘬了一口,“馨香可掬,绝品清奇,倒是好茶。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这第一层便是:茶不多饮,事不过激。这第二层么,只我擅饮,偏爱杯中物、般若汤,若能有酒有肉、自然早晚无忧,这茶再好,不对我胃口,只是一杯解渴的热水罢了!”
“这茶能予人解渴,也算生有所值了。”张居正听出了谭纶意有所指,心里不由得无奈,今日也不知撞倒哪个夜叉星,一个两个的都来劝说自己,不得已、也少不了一一解释:“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各有秉性,你爱这样,我爱那样,不一而足。像是这茶,你爱喝它也可,不爱喝、只闻闻馨香亦可,若是皆不爱,只是拿来暖暖手,也无不可。只是不要随意洒落泼弃,就便是爱物了。它这一生,物有所值,便算不上死于非命。”
英雄人无心处,便平常风度,有事处,便棱然圭角欲露。
谭纶沉默片刻,长叹一声,便不再说,遂从怀中拿出了两份条陈:“这是兵部右侍郎吴尧山(吴百朋)巡视宣、大、山西三镇的题本。这份是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王继津(王遴)巡视陕西四镇的题本。汪司马(汪道昆)的题本已经提上了。三路巡边初初给了回复,事体颇多,一件一件来吧!”
张居正将两份题本收起,并没对此发表什么看法。派遣巡边的这三人,汪道昆、吴百朋、王遴皆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与张居正同科,张居正将巡视边阵、关切国朝稳定的关键交托于三人,也是因兹事体大、只得交托腹心。
江陵接人待物,只求实、少求名,但总有俗人不可理解,认为这种工作不够清贵,算得上是贬谪,居正无法,只得再解释:
‘辱教,满纸皆药石之言,但谓仆骄抗,轻弃天下士,则实未敢。……仆数年以来,经营此地,颇费心力,今以托之,属望匪浅,不知肯为国家措一臂否也?’
身为首辅,燮理阴阳、调和上下之难,可见一斑!
正事交托完,张居正亲提壶,给谭纶注了一杯茶,免不了惯例询问:“戚帅最近如何?”
“秋防在迩,戚帅欲再调三千浙兵北上,防备北虏趁国朝更迭之际款塞寇边。再就是议额饷、增设墩台等,都是例行军务,无甚出奇,整体平稳。”
张居正颔首,蓟辽防线是谭纶、戚继光经营的局面,也是张居正着重布防的边线,整体是很妥当的,“给他调六千浙兵,蓟辽一线是最重要的防线,不容有失。”
谭纶自无不可,谈及戚继光,谭纶不由得露出一种哀其不幸、怒气不争的愤慨,忍不住对张居正倾诉:“戚帅刚肠男子,却受妇人挟制,敢怒不敢言,实在非大丈夫所为也。”
说着不由得猛拍两下大腿,更是恨不得愤起来:“元辅知我平生性快,最看不上那三打不回头、四打合身转的,那日我等实在看不过眼,欲要为戚帅出一出头。遂逼勒他将夫人请来,军中众人皆知戚帅惧内,都愿相助,吾等执刃列甲,欲杀她一个下马威!也替戚帅抖一抖威风、扬一扬丈夫之气!”
张居正听到此处,便料到这群馄饨就是带着碗也赶不上隔夜饭——白费功夫!不由得欣从额角眉边出,喜逐欢容笑口开,只好抿紧嘴强忍着笑意听谭纶接着往下说:“结果那妇人来后,只扫一眼,并无惧色,‘唤我何事?’戚帅就吓得鼠窜而起,正色道‘请夫人阅兵!’真是气煞我了!赶后我问戚帅,‘尸山血海尚不能惧,安惧一妇人乎?’戚帅答,‘夫人之威,远甚南倭北虏!’”
谭纶越说越气,不由得捶足顿胸,好不愤慨,张居正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把谭纶笑得脸色铁青一片。
被对方笑得心头火起,谭纶不由得一个眼刀飞过去,张居正一手扶额,半晌才止住笑意,咬钢嚼铁道:“你岂肯干休?”
果然料事如神!谭纶得意道:“戚帅甲子听吾之计,密置别室在,至今已生三子,正室尚未知之。彼正室者,年近五十之龄,犹恬然以为得志,全然不以无嗣动心。这等悍妇辈,只顾着妒宠,岂念及覆人宗祀?”
“大司马以后去戚家赴宴,不会被戚夫人打出来么?”那厢传来小孩子的声音。张居正和谭纶猛地站起来,惊骇对视一眼,慌忙迎上来行礼。
“圣躬万福!”
这也难怪两人惊讶如此,国朝五十余年,从嘉靖开始,再至隆庆,两代帝王别说踏足文渊阁,能在文华殿接见大臣的次数都不多,不要说廷臣,就是内阁阁员,乃至首辅,几个月见不到皇帝也是平常事。
严嵩如此受嘉靖宠信,一月能有一次招入西苑奏对,高拱深受隆庆帝倚托,也是整年不能得见天颜。皇帝要见大臣,让内官传召即可,从不曾有皇帝亲自莅临文渊阁,所以两人怎能不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