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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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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侍讲各个相觑,眼神一睇一进都想从彼此身上找出端倪来。

吏部尚书杨博听到小皇帝的话,眼光闪了闪,猛得抬头望向龙椅上短而圆润的少年天子,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不发一言。

左都御史葛守礼两条疏淡的眉毛狠狠地皱了起来,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不及迈步出列就被杨博一把扯住,还不等他挣脱,倒另有人跳了出来。

“皇上御极初始,当行王政,学尧舜,尊周孔,兼习周、程、张、朱百家,怎么听信奸人之言?”一把年纪的老叟将目光恶狠狠的盯住几位日讲官,这几位偏偏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各个恭肃严整至极,丝毫不认这口中‘奸人’是指代自己。

朱翊钧昨日在心里悄悄打好草稿,谁知一篇话还未说完,刚开了个头,就铩羽而归。一时被这老叟僵住,再难往下说。他并不识得此人,只将询问的目光看向冯保,冯保意会,躬身上前来悄悄道:“这是礼部教习司主事吴旺湖。”

朱翊钧见冯保并没有再有其他介绍,就知此人平日做官并无出奇之处。听他言论,正所谓俗儒之论也。小皇帝一时也不急着表态,只是饶有兴致地等着,不知是否有人出来反驳这话。

果然,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四维出列答道:“仰惟皇上天挺睿明,圣学敦勤。侍讲官等辈皆以道自重,士习儒风,德才并举,非奸佞不良之徒。况圣聪至明,朝觐考察,躬临铨选,何有奸人之存乎?汝言荒谬,荫生辈何以克当?!”这正话反说,讽刺意味拉满了。

“你!你不要仗着侍讲身份就避重就轻、颠倒黑白!”这人被张四维的话拿住,已然开始口无遮拦了。

张四维那话也着实不好回答。扯着皇帝的虎皮当大衣的事情,世庙时期首辅严嵩父子也经常做。

这些经历过嘉靖、隆庆两代严酷政潮锤炼的臣子,一个个都将此等技能点满,用起来简直屡试不爽。就吴旺湖这等,只知高谈唐虞三代者的俗儒,在这些人精子手上一个回合都走不下来。

不出所料。

“放肆!什么叫做颠倒黑白?如此刚傲无礼,眼里可有圣上?!”礼科给事中韩揖立刻抓住痛脚,直打落水狗。

吴旺湖气得脸面紫漒一片,哆嗦着指着韩揖,一口气上不来,朱翊钧见这人仿佛要晕过去,倒是顿觉好笑,不由插话道:“朕的话还没说完,几位倒是先发制人了?”

“臣死罪!”

“臣万死!”

众人一愣,从未想过这个时候皇帝发话。

明朝天子一惯爱端坐看戏,亲自下场可不是皇帝的行事风格。

众人一时反应不及,只得先行请罪。

小皇帝摆摆手,并不理会这两人,自顾接着说道:“ 《易》曰:‘坤其道顺乎?承天而时行。’则君为乾,臣为坤,险夷间剧,惟上之命,而不敢有一毫拣择趋避之意,顺也。然是道也,朕为幼君,于众卿已然一重艰难。”

朱翊钧的话说到这个地方,众臣都有些惊疑不定,高拱紧抿着嘴唇,心中惊涛骇浪地思索着,小皇帝这话意有所指,怕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是一个十岁孩子的意思?还是背后两宫的意思?

只听皇帝接着道:“前几日咱收到一份很用心的礼物,是一本《资治通鉴》直解,学会了一句话: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于是咱日间便自省,一头想、一头揽镜自照。侧头侧脑地看了一回,良心不昧得讲,也就是个中人之资,想来朕能当个中主也是勉强。只得叹了一口寡气,呆呆地郁闷了一日。今日与众卿说起,也是给众卿提前打好预备,将来应酬事物恐怕是难上加难,有趋吉避凶者,自可拣择离任,朕不加罪。”

这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自古为君之人,多以尧舜禹汤自居,臣子也以法三代上、明皇贤君颂圣。至于其中有多少水分,说的人和听的人不过默契地互不揭穿,一床被子掩盖过,图个体体面面。从未有君主如此平和地承认自己才薄力弱,资质平庸的。又不是下《罪己诏》。

高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腾。今日小皇帝的话简直戳人心肝,更出乎他所预料的是,他全然不知《资治通鉴》直解是谁送入宫中的。当然这人也很容易猜测,无非就是侍讲之一,而侍讲中有能力将书本直送御前的不过二三,高仪素来不爱出头,只剩一个张居正。

张太岳,会是你么?今日这一出出是你在做幕后推手?高拱瞥见冯保胸有成竹的脸色,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皇帝今日如此煞有介事,若只是为了将自己赶走,何必大作,驱逐一个阁臣罢了,之前走的阁臣还少么?那今日这局面,怕不是要杀人?!

“既然没人自去,那便好。”朱翊钧说完,将一卷明黄卷轴递于冯保,抬手示意他上前宣读圣旨。

“高拱接旨——”

高拱猛得一震,心知已做好了最坏打算,又想起当年在菜市口见到夏贵溪的情景,幽于缧绁、缚于当口,一代首辅如屠猪宰牛般弃市街头,如今又轮到自己了么?

此时他反而升起一股豪气干云的气概,好头颅,谁来斫之?大丈夫,何惜一死!

冯保得意地打开圣旨,一看就愣住了,今日自己能跟来上朝,就知高拱必输无疑,只是本以为高拱至少也是个罢官免职,闹不好就要身死当场,却没想到圣旨上是这样的内容:

“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皇极殿大学士高拱,扶先帝于济微,讲授经筵,敷陈剀切,谨慎用事。即为阁臣,整顿吏治,画策边防,殚忠远谋,劳绩可嘉,特,进高拱为太师,加上柱国。朕观自古己来,身居富贵,能知止足者甚少。不问愚智,莫能自知,才虽不堪,强欲居职,纵有疾病,犹自勉强。公能识达大体,深足可嘉,朕今非直成公雅志,欲以公为一代楷模,准其驰驿归里。钦此。”

冯保读完圣旨,便走下丹墀将明黄卷轴捧于高拱,高拱一时百感交集,顷刻间从高处坠落。虽然加为三公,却是变相从中枢驱离,这与自己所想结果完全不同。

原以为,自己胜,则大权独揽,败,则身死魂消。如今虽然暂时无事,失意之时最怕人走茶凉,接着便会面对激烈的反攻清算。

如徐阶,他还有个胸藏锦绣、腹隐珠玑的学生在朝,自己却没有张太岳那样的学生,韩揖、雒遵之辈能自保已然不易

心念电转间,不过片刻,高拱已然想了许多。真是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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