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接见室后，方彻打开终端，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一个女声问：“方彻先生？”
“是我。”方彻说，“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去你那边一趟，大约十五分钟后到，亦冬可能也会去。”
“没问题，我随时都在，欢迎你们来。”电话那头的人说。
方彻：“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通话结束后，方彻沉沉地吐了口气，跟随狱警来到休息室。
休息室里，穆亦冬正坐在背对着门的沙发上看终端，偶尔回应一下一旁没话硬要找话聊的典狱长卢戎锦。
“亦冬。”方彻走到穆亦冬身旁。
“方彻。”穆亦冬看不到身后的状况，被方彻吓了一跳，下意识叫出了他的名字。
然后穆亦冬看到卢戎锦用探究的眼神在自己和方彻之间来回打量，想起方家前后两世都十分热衷于按头让他叫方彻作“哥”，于是穆亦冬补充道：“阿彻哥哥。”
方彻：……
喜欢的人叫他“阿彻”，还喊他“哥哥”。
大概是之前的生活环境所致，穆亦冬说话的语调其实是有点软的，恰好中和掉了他清冷的声线中的疏离感。方彻感到像是有一股电流从脚下蹿上来，穿过心脏，直击大脑。
俗称有点爽。
但他并不想被穆亦冬当成哥来看啊！
不过方彻很快就反应过来，穆亦冬这是不想他们被外界误会不和，在卢戎锦面前演戏来着。
于是方彻蹲下身子，抬头仰视穆亦冬：“待会儿哥哥还要去一趟檎山工厂，你要一起么？不想去的话可以先回家。”
“一起吧。”穆亦冬说。
方彻婉拒了卢戎锦的挽留，和穆亦冬一起步行来到檎山工厂。
檎山工厂和中心城监狱相距很近，徒步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双方有一定的合作，中心城监狱会把犯人送至檎山工厂劳改。
穆亦冬想起小时候，穆诚忠经常威胁要把自己扔进中心城监狱，结果倒是他上辈子进了监狱，这辈子进了精神病院。
作为穆诚忠唯一的女儿，在他被关进精神病院之后，穆柳依接手了檎山工厂。
在此之前，虽然穆诚忠一心想把工厂交给穆柳依管理，但她却非常不喜欢这个安排，比起工业，她反倒对农业更感兴趣。因此穆柳依拒绝了穆诚忠，到隔壁农场去做农产品运输管理工作。
不过在当上檎山工厂的新厂长以后，穆柳依倒也没有什么怨言。
方彻见到穆柳依时，她的状态还不错，似乎近两天发生的事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穆亦冬和穆柳依相互看了一眼，彼此之间都十分默契地没有打招呼。
“你们来了。”穆柳依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方彻开门见山：“我跟你谈谈令堂。”
穆柳依愣了一会儿，随即道：“跟我来。”
穆柳依带着方彻和穆亦冬，来到工厂内的一座低矮的平房前，这座平房是厂长住处，之前穆诚忠和穆柳依都住在这里，而现在住在这里的人只剩下穆柳依了。
厂长住处的环境比工人住处的要好上很多，方彻和穆亦冬坐在干净整洁的客厅的沙发上，穆柳依给二人各倒了一杯温茶，然后去穆诚忠的房间里取出殷若叶的骨灰盒。
殷若叶的遗体被火化以后，穆诚忠把她的骨灰的绝大部分装到骨灰盒里，放在枕头边；另一小部分制成项链，挂在脖子上。如今，那串项链陪伴着穆诚忠一起进了精神病院。
骨灰盒的材质是海青水晶，这是首都星海底的一种矿物质。海青水晶不算稀有，但由于分布在海底，承受着巨大的海水压强，因此硬度非常高，有一定的开采难度，这导致了它的价格并不便宜。
使用海青水晶制成的骨灰盒不易损坏，且非常漂亮，整体呈透明的青蓝色，可以看到里边装着的骨灰。那串装着殷若叶骨灰的项链所用的材料也是海青水晶，穆柳依见过，它是晶莹剔透的。
据说，把由海青水晶制成的饰品送给爱人，象征着“毫无保留的爱情”。
“如果你们是来问我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很抱歉，我不知道。”穆柳依坐到沙发上，将殷若叶的骨灰盒放在自己的腿上，一边轻抚盒面一边说，“父亲从未告诉过我关于我母亲的任何事，他的朋友们对此也避而不谈。”
“不，我就是来告诉你关于你母亲的事的。”方彻说。
穆柳依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方彻将郑醇在接见室里交代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穆柳依，他看了穆亦冬一眼，因为这同时也是说给穆亦冬听的。
“原来如此。”穆柳依喃喃自语，“原来在我的父亲和母亲身上还发生过这些事。”
穆柳依将骨灰盒放到茶几上，闭上眼睛回忆道：“父亲他……几乎不会主动关心我。
“在我十岁那年，父亲把小冬抱了回来，逢人便说这是他跟别的女人生的。
“之后他将注意力全放在了小冬身上，我以为他是不喜欢我母亲，不喜欢我，所以才不关注我。
“我知道小冬是无辜的，我也知道我不应迁怒于他，但是……
“对不起，小冬。”
穆柳依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五岁以后，孩子的记忆力就跟成年人差不多了，穆柳依记得关于穆亦冬的很多事情。小时候的穆亦冬性格非常软，虽然很爱哭，但哭起来也是有气无力的，并不会惹人心烦。在被穆诚忠虐待、被穆柳依无视时，穆亦冬不会责怪他们，他仍然小心翼翼地跟在穆柳依身后，奶声奶气地叫她“姐姐”，伸出双手乞求一个拥抱。
穆柳依有着无数次回抱的机会，可她却一次都没有给予穆亦冬。
直到后来，穆亦冬懂得了控制自己的泪水，他不再向任何人表达自己的感受或想法，也不再跟着穆柳依乞求拥抱，穆柳依才察觉到，她失去了一个亲人。
不，这个人甚至都不是她的亲人，他是她父亲偷来的，他们那一丁点岌岌可危的亲情也是偷来的。
偷来的东西终究是要还回去的，现在，正是到了要归还的时候了。
穆柳依突然感到有些酸涩。
方彻的终端突然震了一下，他打开看了一眼，对二人说：“你们聊，我去回条信息。”
说完便起身往远处走。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对我还是存在那么点感情的，我可以这么理解吧？”穆亦冬从迈入工厂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沉默至此，现在终于开口了。
穆柳依有些疑惑，随后点头承认：“是的。”
穆亦冬突然就释然了。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上辈子最后穆柳依想要带他回檎山工厂了。
穆柳依颤抖着声音说：“你不必原谅我。”
穆亦冬：“我怎么可能恨你。”
穆柳依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向他。
穆亦冬是不可能恨穆柳依的。
在进入军部之前，穆亦冬基本没遇见过几个正常人，所谓的“父亲”殴打谩骂他；周围的其他人，好一点的对他绕道而行，坏一点的对他漂亮的脸心生歹意。
只有穆柳依，她既不会打骂他，也不会对他产生特殊想法，还制止过穆诚忠的行为。虽然这大概是因为她觉得有这样暴力的父亲很丢脸，跟穆亦冬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沾了对方父亲的光而已，但这也给予了穆亦冬一种“她绝对不会不管我”的希望。
而事实也是如此，穆柳依确实做不到无视他的死活。
所以穆亦冬不可能恨穆柳依，或许他会委屈为什么她不来救自己，但是他没有办法去恨。且穆亦冬非但不恨，他还爱着这个“姐姐”，同时也渴望能够得到她的爱。
“你愿意抱一下我吗？”穆亦冬问。
这一次，穆柳依终于回抱了他。
往事如烟，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