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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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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尽头,阳光透过门缝铺出狭窄光路。

一支队伍迎着光亮向前推进,身后剪落条条细影。

离洞门还有五丈。奉行忽然听到异响,立即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孤身蹑足靠近洞门。

两丈。

一丈。

五尺……

门前五尺,她猝然快步前跨,握提铁钉突刺。

砰!铛!

须臾之间,洞门骤开,天光奔涌,火花迸发。

铁钉长剑交锋。

千钧一发关头,长剑倒转,一只手强有力地制住铁钉。

哗啦啦——

骨碌碌——

熟悉的响动叩在她心头,先于面容述明来者身份。

赵结。

浮光摇曳,时光如滞。

他背向天光,面容阴晦,周身笼着浓重血气。

滴答——

剑刃挂血,血珠滴落。

奉行眨眨眼,目光飘向赵结身后。

日光灿灿,天地反而变得模糊。

她依稀看到,辉光里杵着群破衣烂衫的人,躺着群横七竖八的尸。

像是来救她的。

精神忽地松懈,被压制的疲惫立时察觉,翻涌过四肢百骸催促她合眼。

她深深喘息,勉强打起精神问:“还能信你吗?”

疲惫在卸去她的力气,她甚至无法支撑声调的起伏,所以这句话说得格外地轻。

就像垂死时的呼吸。

滴答——

铁钉悬血,血珠滴落。

那是赵结的血。

兵刃交锋,格挡挑开都可能伤到对方,所以赵结选择徒手去抓。

念珠被挑断,划破掌心的血痕裂至掌根。

他一路从夏城杀到此地,不知砍了多少人,溅了多少血,累了多少伤。

他没觉得痛。

可听到奉行说“还能信你吗”,他忽然觉得很痛。

掌心痛。

握着同一根铁钉,他能感知到奉行在颤抖,极其细微的颤抖震痛了他的伤口。

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见到他们本可以放松下来庆幸获救,或是嗔视怪怨,事实却是明明已经遍体鳞伤还要强撑着问句——还能信你吗?

是心痛。

这句话比铁钉更加尖锐,轻而易举地刺穿他的心脏。

是相信过他,吃了亏、受了伤,因而怀疑他,但还肯再信他,才会如此发问。

即便他到夏城后事事隐瞒,即便他眼睁睁看她赴险,即便他与她背道而驰,她仍旧愿意相信他。

她赤诚真挚,至情至善。

她的相信是利刃,足将他千刀万剐。

他希望自己能够无怨无悔地希望她不要相信。

但事与愿违,他如愿以偿地自私自利地回答:

“可以。”

原来他虚伪龌龊,卑鄙无耻,那点毫厘微末的“希望”,只是惺惺作态的伪装。

力道消退,颤抖平息,奉行双臂松垂向后倒去。

他伸手托住了她。

明明窃喜她再次选择相信,却要摆出副无地自容的模样。伪装信手拈来,越发显得卑劣,卑劣到厌弃自我,转而渴望光明。

他托起她靠近自己。

手掌与后背紧紧贴合,嶙嶙瘦骨几乎能嵌进他伤口。奉行曾是他见过最高挑矫健的女子,现如今,一只手掌就几乎覆满她后背。

原来,她已比他以为的更加瘦弱。

他万分疼惜地按她入怀,扶她枕靠在他颈窝,脸颊轻轻贴磨着她额头。

洞门外闹哄起来。

跟随赵结杀来的熇州百姓解决完看守,纷纷围在洞前担忧地询问奉行状况。

赵结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剑刃指向正怯怯靠近的队伍。

杀气在隧道内肆虐。

队伍惊慌后退。

“别杀他们。”

声音低缓,气息微弱。

汹涌的杀意闻声消散。

他漠然瞥过那群侍者,收了剑,抱起她呢喃低语:“放心,睡吧。”

凉风掠走血气,卷来乌云,压暗了天色。

回城路途颠簸难免磕碰,熇州百姓就在近处搭起营帐。追随而来的侍女们自告奋勇,手脚麻利地扫净尘土,铺出床榻供奉行安歇。

赵结小心翼翼把奉行放下,见她睡得昏沉却仍紧握铁钉,他割断捆缠的纱布,试图打开她的手掌。

下一刻,铁钉抵在他颈上。

他惘然看去。

奉行双眼微睁,眼神空洞虚无,仿佛在说这只是本能的动作。

但在刹那前,他看到了她眼中电光石火一样飞逝的情绪。

一经回想,心乱神慌。

那情绪跨越二十载生死岁月,第二次吞没了他。

而第一次,来自他的母亲。

那时他小小年纪接连经历被姑姑囚禁、被爷爷废黜、被叔叔欺侮、被父亲抛弃的打击,从怀疑所有人到漠视所有人,最后固执地封闭自我,对身外万事置若罔闻。

包括母亲。

所以最后那日,他没能发现母亲已经油尽灯枯,照旧无动于衷地装聋作哑。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初九。

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母亲却破例过来找他。

潮湿窒闷的九月初九,他站在水缸前发呆。

平静的水面下沉着他一只鞋,他要在打水的沙弥回来前把鞋捞出来。但他不想靠近水面。前几次,他刚一弯腰就被人按进水里,喝一肚子水。他很讨厌这样喝水。

树间寒蝉微鸣,他的余光映见树影,树影罩住母亲。

母亲正向他走来,佝偻着腰,走得很慢很慢。

母亲背着卷草席,是被草席压弯的腰。

水面依然平静,是秋风无故缺席。

母亲走到他身边,缓缓解开捆背草席的绳子,但母亲的腰更弯了,弯着探进水里。

水面动了,一圈圈的涟漪,一层层的波浪。

涟漪圈里捞出只湿漉漉的鞋,母亲把鞋拧了又拧,在怀里擦了又擦,每使一分力就要停下来喘一喘。但鞋还是湿的,眼泪让鞋更潮湿。

乌青的脚穿上潮湿的鞋。

母亲碰了碰他手里的念珠,没像往常那样问他“一串珠子有几颗”。

母亲没有说话,静静歪在草席卷上。

秋风迟来,吹起母亲的衣摆,吹落鬓角的眼泪。

母亲睁了睁眼睛,然后缓缓合上,再没睁开。

那是母亲看向他的最后一眼,眼中残余的泪水和情绪淹没了他。

他一直以为母亲爱他,那一眼理所当然是爱。

二十年来,从未忘记,从无怀疑。

可此时此刻,铁钉抵在颈间,他恍惚了。

究竟是她会爱他,还是母亲恨他?

还是爱恨本就如一,同样太深太累太不甘。

拇指捻空,他怔怔抬起手,手里空空如也,只在掌中有道鲜红刻痕在翻卷着嘲笑他。

“太子殿下。”御医风尘仆仆赶到,“容微臣为归殿下诊脉。”

赵结神不守舍,木然地让出位置,直愣愣走出营帐。

当夜下了场暴雨。

雨后帐内溽热难捱,侍女卷起门帘。

月亮被雨水洗刷干净,清辉照进帐中,照进她的梦里。

她梦到从前。

病榻前,她握住男孩的手,郑重其事许下诺言。

张湍静静立在屏风后,等她说完方才现身,一言不发地带她跪进钦安殿。

料想中的宽仁并未施舍给她。

相反,赵令僖听完前因后果勃然大怒,罚她在宣天阁前跪思己过。

她着实委屈,拗着劲不肯服软认错,换去宣天阁跪着。

烈日炎炎,汗透薄衫。

她被晒得头昏脑涨,面红耳赤。

张湍于心不忍,撑伞给她遮阳,同时劝她低头认错,说是等赵令僖气消,这事便也就成了。

她不吭声,跪得笔挺来表明态度。

张湍摇头叹息,只得去找赵令僖求情。

她偷偷回眼瞟向身后,没瞄见到老师,便放心转头探看,正望见赵结在宣天阁门前路过。

赵结在门前驻足,瞧了过来,她急忙回头跪好。

等她再看时,赵结已经离开了。

不久,赵令僖身边的宫人传来口谕,罚她杖刑五十。

她难以置信地再三追问,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宫人又说,由太子监刑。

赵结应声出现,带来内狱司刑。

杖刑五十,任是身强体健也必伤筋动骨,稍有不慎便成杖下亡魂。自她被召进宫至今,赵令僖从未对她动用过如此重的刑罚。

宫人悄声告诉她,张相正为她求情,让她莫要赌气,好好认错,这罚或许就能免了。

她想起对男孩的承诺,摇了摇头。

其实她没在赌气,这件事没什么回旋的余地,不过是罚轻罚重而已。

她被架上刑具,结结实实挨满五十杖。

受刑很痛,初时她盯着赵结,心中不停谩骂,道是定是赵结状告她没跪老实,她才会挨这五十杖。后来痛得狠了,心被痛觉填满,没空再骂。

五十杖终,她体力不支倒伏在滚烫的地面。

昏昏视野里,师兄来到她身边,把她扶进怀里。

憋了许久的眼泪顷刻间涌出,她万分委屈地告诉师兄,好疼。

“疼……”

听到奉行梦中呓语,守在床畔的素缘猛地睁眼。

“好……疼……”

声音稍显含糊,但的确是奉行在说话。

素缘彻底醒了神,搁下蒲扇,拍醒看炉的侍女,自己匆匆离开营帐寻到赵结。

已是后半夜,赵结未眠,正捧着那根铁钉发呆。

御医来后,为奉行诊脉开方、处理伤口,让昏迷的她确定身旁是敌非友,才终于松开这根铁钉。

御医说她身上的伤不计其数。

有刀箭创伤,有跌打损伤,也有野兽撕咬。但最严重的还是掌心的贯穿伤,患处溃烂,血肉翻卷,白骨外露,伤口边缘极不规则,非是反复撕裂而不能致。

凶器就是这根铁钉。

素缘喜色难掩道:“启禀殿下,归娘子说话了!”

赵结猝然回身:“说了什么?”

“归娘子说,‘好疼’。”素缘惊觉这不是句令人开心的话,脸色骤然苍白,低声请示,“安神香能减轻痛觉,不知是否要在帐中点上?”

清辉仍照,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御医告诉他,奉行的伤不容乐观,若能在天亮前醒来,则万事大吉。

若醒不过来,恐怕是凶多吉少。

无论如何,他要先看到她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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