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星历292年11月24日，阴沉了一整天的天空终于落下了雪花，来势汹汹的大雪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整个星球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会议结束，文兰将军顶着第二星系负责人的强烈反对，将全面军管的相关事宜安排下去，还协调了第三星系原本的政府各部门。

领到任务的各个负责人都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文鸢还留在会议室里。

“将军，”文鸢走到文兰面前：“我的任务是什么？”

“别着急，先尝尝，我特意从首都星给你带的，”文兰笑着掏出一盒软糖，推到文鸢面前：“你从小就喜欢吃这个，明明就是便利店随便就能买到的糖，但你这么多年就一直也吃不腻。”

文鸢也不客气了，拆开包装就塞了两块进嘴，水果香精甜腻的味道在嘴里化开，笑着说：“因为你经常出差大半年，每一次回家就总是给我带这个糖，我这么多年吃习惯了，就记住了。”

年纪小还不记事的时候，文鸢就已经模模糊糊的将妈妈和水果软糖联系在了一起，妈妈回来会带水果糖，所以只要吃块水果糖，妈妈就快回来了。

文兰看着文鸢，锋利严肃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柔和，她看着文鸢的眼睛。

文鸢的五官和文兰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像是千锤百炼凿刻出的雕塑，线条硬朗坚毅，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漠和严肃，就算是第一眼见面的人，也可以轻易看出她们是母女。

文鸢唯独没有遗传到文兰的眼睛，她的眼睛柔美而多情，就算盯着路边的垃圾桶都显得深情，这大概是遗传自她从未见过面的生理学父亲。

文兰看着文鸢的目光，就像是艺术家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作品，她习惯性的嘱咐一句：“软糖别多吃，小心长蛀牙。”

“知道。亲爱的文兰将军，我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你就少操点心吧。”

文鸢无奈的问：“唠叨这么多，还用软糖贿赂，你到底是有什么棘手的任务要派给我？”

文兰一笑，在身后的虚拟屏上一点，第三星系的星图在她们眼前铺开。

“第三星系一共十六颗星球，跃迁通道一共十二条，一条通向第二星系，剩余的十一条都只能在星系内跃迁，全面军管以后，这些跃迁通道也要暂时封锁，防止走私犯或是流窜进来的星际海盗趁乱打劫。”

文鸢看着眼前浩瀚的星图，她来第三星系五年，其他的不敢说，但整个第三星系的星图还是记得很清楚，她起身，重点圈出两条跃迁通道。

“这条，代号011，连接最西边的诺兰星和最东边靠近边境的石榴星，是第三星系内距离最长的跃迁通道，贯穿东西两侧，如果星际海盗突破了边境防守，一天之内就可以通过这条通道直达诺兰星，直接捅穿我们的大本营。”

“还有这条，代号004，连接诺兰星和坞阐星。诺兰星相当于第三星系的首都，是政治中心，而坞阐星就是第三星系的工业中心。这颗星球一方面生态环境好的不像话，种啥啥活，水稻一年收五次；另一方面，矿产资源极其丰富，地势平坦，尤其适合搞集约化工业生产，轻重工业齐全，从拖鞋牙刷到机甲导弹全都能造，可以说坞阐星养活了第三星系的大部分人口。一旦我们和星际海盗的冲突升级，这里就是最强大的后勤补给中心。”

文鸢语速飞快：“011和004这两条线路最为重要，我的建议是，不能完全封锁，还是要保证基本物资流通，但必须由信得过的支援队接管，第三星系自己的海关绝对不能再用了，那堆蛀虫除了伸手要钱以外没有任何作用，只要钱给的够多，他们甚至可能对着星际海盗鞠躬礼送。”

文兰看着文鸢，一边欣慰，一边点头：“这和我想的差不多，但支援队的士兵来自不同星系不同部队，这其中协调组织的成本太大，而且数量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所以我不打算把接管跃迁通道的任务交给他们。”

文鸢一愣，她疑惑：“可是第三星系的军队还守在边境不能调动，还有什么部队能够执行这样的任务？”

文兰没有说话，只是向后靠在椅背上，面带微笑，好整以暇的看着文鸢。

文鸢眉毛一跳，顿时感觉不妙，伸手指指自己，错愕的瞪着文兰：“这就是你要交给我的任务？！我就是一个商业办事处主任，去哪里给你拉一支队伍出来？你准备让我带着办事处那群坐了一辈子办公室的老弱病残们去守跃迁点？”

文兰摆摆手，微笑更深：“当然不是让你带着一群文职人员去拼命，你之前不是临时在军校招募学生，组成了一支搜索队吗？这次直接给他们上编制，从志愿搜索队升级成第三星系的正经军事部队。”

这个主意听上去还不错，让即将毕业的军校学生承担任务也有相关的先例，文鸢对此并没有意见，她唯一的困惑只在自己身上：“……亲妈，你有没有考虑过你亲爱的女儿也只是一个文职人员？还是一个天生精神力低下的三级残疾！”

她的身体先放在一边，问题是她完全没有经历过相关的军事训练，连机甲或者星舰都驾驶不了，甚至都没有指挥官应该具备的相关知识。

“优秀的指挥官不是蹲在学校里学出来的。而且我相信我天资聪慧的女儿，在我身边多年的耳濡目染肯定已经储存了一些基础知识，足以应付一个看守跃迁通道的任务，是不是？”

文兰冲着文鸢挑挑眉，继续忽悠：“再说了，我也没有让你去驾驶机甲，你只是指挥官，负责监管通过的各种飞船，其实和你在商业办事处每天做的工作也差不多。”

将合适的人安排在合适的岗位上，并且利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对方接受任务，这算得上是优秀指挥官的必备技能，而文兰的这项技能明显修炼得很不错，文鸢最终还是答应下来这份任务。

两人一起走出星舰，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雪，林淞撑起伞，努力想要同时遮住文兰和文鸢两个人，但可惜这把伞只是一把双人伞，即使左支右绌，也依旧不能同时庇护两个人。

文鸢主动走出伞下，回头对林淞说：“第三星系经常下雪，我又不是纸糊的人，不至于连这么一点风雪都受不了。”

说着，她抬手正了正头上的军帽，帽檐帮她遮挡住了部分的风雪。

文兰走在后面，伸手拍拍文鸢的肩膀：“你组建学生自卫队，我给你上尉军衔，任职自卫队团长，好好干。”

风雪吹起文鸢额间的碎发，她顶着风，半眯起眼睛，没有回头，轻轻笑了一下：“行啊，我死后也能进烈士陵园了。”

文兰也笑了，正常人有了军衔想的是升官发财，偏偏自己这个傻闺女想的却是死后进烈士陵园。

文兰张嘴，刚想骂她傻，该说点长命百岁之类的吉利的话，但文鸢的声音又飘进她耳中。

“曾外婆、外婆、还有家里的大姨小姨、表姐表妹，牺牲后都埋在烈士陵园。如果我死后也能埋在一起，那也算是团聚了。”

文鸢的声音飘散在大风中，和雪花混在一起，落在文兰的衣角，又瞬间融化。

文兰参军几十年，经历过血肉横飞的场面，无数次濒临绝境，无数次绝处逢生，人性中对于死亡天然的恐惧也早就在战场上被一点点的磨灭，心中掌握着怜悯的神经也早就在一次次的杀戮中被消耗殆尽。

她曾经亲眼看着自己的至爱亲朋被战争夺去生命，一次又一次的将亲人的衣冠放入空荡荡的坟墓中，就连她自己，也早就做好了随时为联盟牺牲的准备。

“当年你刚出生的时候，医生把你放在我怀里，告诉我，你天生精神力低下，没办法成为一名军人，其实我当时是高兴的。”文兰看着文鸢，眼神复杂，有着罕见的怜悯和疼惜：“我以为，咱们家终于能有一个孩子长命百岁了。”

星际时代后，人类平均年龄延长到两百岁，但文家却没人活过百岁，她们的人生短暂，结局壮烈，最终都消逝在暴风雪中。

天上的雪下得越来越大，文鸢刚想张嘴说点什么，一阵寒风吹的她睁不开眼，倒是手腕上的通讯响起了提示音。

信息是于微发来的，文鸢已经给了她政府内网的相关权限，有和其他星系基因污染扩散情况相关的信息，立刻告诉她。

“最新排查结果，第三星系已查明污染源上升至五十六个，确诊基因污染的病例上升为一百二十八人……”

文鸢念着于微发过来的消息，看着不断上升的数字，只觉得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仿佛正在从自己眼前流逝。

这么多的污染源，这么多的确诊病人，以他们目前的能力和人手，根本就没办法在污染彻底扩散前处理掉所有的污染源。

甚至还有数不清的污染源仍旧漂浮在第三星系浩瀚的太空里，也许刚刚就有一个污染源从他们头上飘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消息只有短短几十个字，但文鸢却久久回不过神，无力和绝望陡然将她淹没。

文鸢抬起头看着文兰：“如果情况再恶化下去，联盟会不会再次采取二十二年前的手段，用炸毁的方式阻止基因污染的进一步传播？”

文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们现在做的努力，就是为了阻止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文鸢明白了，这意思就是，如果污染控制不住，联盟依旧会选择放弃少部分的人。

二十二年前他们放弃了一个星球，现在污染在第三星系四处都有蔓延，他们要放弃的是不是就变成了整个第三星系？

文鸢心里感到一阵绝望，或许是风雪太大，她的眼眶被吹得泛红。

她不怕过程的艰难，也不怕生命的牺牲，她只是不甘心，拼尽全力却好像依旧不能改变结局。

一把伞从背后伸过来，文兰的声音还是如往常一样，沉稳而严肃：“当暴雪来临，即使你已经撑开一把伞，也无法阻止整个世界被白雪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