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
说话那人打扮简单,头上只一支桃木簪。她正低头看纸上新作成的小词,轻轻读出最后一句:“梨花欲谢恐难禁。”
她抬头看向一旁刚将笔放下的女子,眼里难掩赞叹:“风雨摧花,欲谢难禁。追鹤这一句也妙极!”
“何止呢。”书案旁围过来几人,其中一年轻些着粉衣的眼睛亮晶晶,接道:“‘小楼闲窗春色深’开头这句也写得好!深闺沉沉,春情难寄,只得‘倚楼无语理瑶琴’。语淡词雅,我是远不如的。”(注一)
“上片好,下片也好。”秦兰身边一妇人摇着小扇,笑道:“想来今日小会魁首已出,我们剩下的人也不必再‘秦门弄斧’了。”
众人笑作一片。
秦兰也笑,笑过了又嗔道:“就你多嘴。哪有你们说得那么好了?”
秦兰少女时爱写词,她那时虽还是闺中未嫁女,却颇有些才女的名气。成了柳夫人后自己创了个‘兰溪社’,起初只是相熟的夫人小姐一同读书写词,后来才有这些雅聚。
说是雅聚,可贵族官宦人家的女眷们相聚,目的也并不全然单纯。有人为夫君或是父兄的前途而来,也有人如那位粉衣的郑小姐,是为了‘才女’的名头、替自己博一个好‘前途’。
“姝娘的词我读着也很好。”秦兰对着她道。
郑姝得了她的夸也很高兴,嘴上仍道:“我还差得远呢。”
众人又聊了会儿诗词,便上了茶点。就算是诗仙也要吃饭,夫人小姐们抛去这些雅事,也是要管家的,便聊起些近来各家的趣闻要事。
“听闻柳家小姐快生辰了?”
秦兰回道:“是,再三天便是了。到时还请大家赏脸。”
“柳小姐的生辰每年都这样隆重吗?”郑姝是新来的,与众人都算不得太熟。
那位拿着小扇的夫人与秦兰最熟,笑里藏着讥讽:“可不是。知道的说柳老夫人心疼孙女,我这样的外人瞧着倒觉得是存心折腾儿媳呢。”
这话说得不好接,郑姝一年轻女儿一时愣在原地,她求助地看向秦兰。
秦兰不动声色地推了一盏茶给谢夫人,道:“我珍藏的好茶竟也堵不住你的嘴了?”
谢夫人本家姓卢,与秦家乃是世交。她与秦兰自幼相熟,对柳家人一向没什么好印象。她冷哼一声,到底接过了那盏茶,没有再说什么。
秦兰将话题扯开:“你家雯娘呢?我记得也快生辰了吧?”
说起女儿,谢夫人的脸上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嘴上却还是不饶人:“还有近两月呢。都快十三的人了,还半点没开窍。”
旁边有夫人凑趣:“雯娘都快十三了?可是要开始相看人家了?”
“还早呢。”谢夫人漫不经心地道,“我膝下就一个女儿,若没有入得了她眼的,我、她爹、她弟弟也不是养不起她。”
那夫人讪讪,夸了几句雯娘命好也就罢了。只若不是秦兰拉着,依着谢夫人的性子定是要再跟一句‘我女儿自然命好’的。
其实又何止是谢雯娘,谢夫人也是出了名的命好。她出生卢家,家里世代富贵,又嫁了门当户对的夫家。
最难得的是她夫君谢梧,成婚十四载房里竟只她一人。什么外室通房小妾一概没有,便是同僚应酬也极少去花街酒楼,仕途更是一帆风顺,三十五六的年纪已做了御史中丞。
这是何等的好运与福气,众夫人就是再不喜她的行事作风,心底里也多半是羡慕的。自己若能得夫君如此,还复何求呢?
众人又坐了会儿,已近黄昏时才散。
茶楼门口各家的马车排了一长队,其中却数秦兰的最简朴。而谢家的马车便停在其之后。
“兰娘。”
秦兰上车的脚步一顿,提着裙回头看去。
谢夫人站在她车前,看着她道:“若有事尽管写信来我家。”
秦兰向她点点头:“放心。”扶着侍女的手上了车。
撩开车帘,里面却坐着一个小丫头,打扮得很简单,发髻跑得微微散了。
扶着秦兰的侍女呀了一声,皱眉问道:“你是谁?谁放你进来的?”
小丫头见了秦兰,双眼一亮,焦急道:“夫人!府里出事了!”
*
欢娘看着眼前这一派荒唐,胸口又堵又闷。
忍着。
她记得夫人的话:想救人必先自保。
涂绾心是个可以被随意送人的妾,可她不也一样?只怕比涂绾心更不如,直到前不久她还是个无所属的、公开的‘玩意’。而现在朱大人的手也还揽着她的腰。
那个什么狗屁的王公子,要不是个大官,要不他爹是个大官。但看他那样子,估计是后者。欢娘在花街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这一个看上涂绾心,她冒然出头,说不定将自己也搭进去。
欢娘被男人抱在怀里,紧紧盯着上首,心里默念:忍着。
可涂绾心向地上的碎瓷碗伸出了手。
欢娘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浑身绷紧,用力挣开了已经醉倒了的朱晨!
忍?
忍他爹的!
她几乎是一个箭步冲到了上首,一脚踢开了那一滩碎瓷!欢娘的胸口起伏着,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很有力。
她从前也冷眼看过姑娘们吊死在房梁后垂下的双脚,或是在许多个夜里听过隔壁开了窗,然后扑通一声,而她只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奇怪,现在怎么不能再装聋了?
不。这有什么奇怪的。欢娘的双眼亮得惊人!从前人不是人,只能做鬼。现在她把自己当人,把她们一个个也都当人,活生生的人,自该有人的活法。
愤怒没有蒙蔽她的头脑,欢娘觉得自己极度冷静,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她看见柳和慢慢挑起的眉毛,王致雍眼里的诧异,朱晨歪倒在桌上,涂绾心跪在地上仰头看她。
欢娘希望自己像话本子里的大侠,手里一把刀,就能将他们全砍了,再拉着涂绾心纵身一跃,门外自有蓝天白云,属于她们的一片天地。
可她手里没有刀,门外也还是门。
柳和的手已经要指向她。快想,快想有什么话能做她手里的刀。
“听说老夫人日日将涂姨娘叫去跟前,要她多往老爷身边去呢。”
“可涂姨娘的娘才刚去,就算她全家都是奴身,老夫人这也太...”
全家都是奴身。
心里的那句‘涂绾心可能不是良妾’变成了‘涂绾心很可能是奴籍’。至于有多可能,现在她也只能赌一赌。
但贱籍,意味着她们是主人的财物,价值全写在一张身契上,是去是留全看主人的心意。可谁才是涂绾心的主人?夫人的陪嫁与柳家的奴婢律法上还是有区别的。
“老爷。”欢娘屈膝行礼。她恭恭敬敬行完一礼后才抬头,时间已经恢复了正常,柳和的手指到了她的鼻尖。
“你做什么?”柳和的声音很不快,他觉得她们让他丢了面子。
欢娘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涂绾心刚刚只是伸了手,到底并没有做成,没有做成的事便是没有发生。
她只说:“涂姨娘非良妾,她一家都是夫人的陪嫁。无身契而赠婢,到底不美。老爷不若还是派人去请了夫人,要来涂姨娘的身契,这事才算尽善。”
上头沉默着。
柳和面色不善,任谁也不想显得自己在家还要被夫人压着。可欢娘说的又确实有道理,若传出去他柳家随意将夫人的陪嫁送人,也十分不好听。
“非是要扫了老爷的兴。”欢娘继续道,“只是这事若被有心人传了出去,也有损老爷与柳家的声誉。”
王致雍是动了几分心思,可这会儿再看下去,到底也不是什么绝色,闹成这样,五分的兴致也只剩一分了。
再者,美人小小的闹一下,垂个泪还是很好看的,可若真的要死要活,那谁也不快活。他兴致到此全散了,心里只觉得烦人。敷衍道:“不必为这种小事惊扰了柳夫人。”
欢娘知道自己赌赢了,却仍佯作恭顺地低着头。
柳和抬起头看他,还想挽留却被打断。
“今日多有打扰。”王致雍懒得再看他们,将自己的小厮唤到身前,“告辞。”
柳和忙跟着起身:“招待不周,我送王兄。”
欢娘带着涂绾心退到了一边。
男人们许多都醉得七倒八歪,被各自的下人扶着出了柳府。
柔柯不知何时也进来了,她找到欢娘,将她们带出书房,送回后院。
三人间沉默着。涂绾心低着头,被欢娘牵着手,像个提线木偶。她不反抗,也不抬头,任凭衣裙就这样湿着,被牵去哪儿就去哪儿。
到了姨娘们住着的西跨院,柔柯停下脚步,道:“涂姨娘院里的迎春我已让人先带回来了。姨娘先休息着,夫人已在回府的路上了。”
她不知道书房里具体发生了什么,顿了顿继续道:“书房那里...不必多想。”
欢娘领情:“多谢。”
柔柯向她们行了一礼,转身走了。涂姨娘的院门口站着一个青衣的丫鬟,看见她们连忙
迎了上来:“姨娘!”
涂绾心并没有反应,她又看向欢娘,想问可有事发生却又不敢问,最后只说:“欢姨娘...”
欢娘的脸上看不清神色,只将涂绾心交给她:“好好看着她,不要叫她独自一人在房中。”
丫鬟颤了颤,垂下眼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