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怿灵台尚残留着罡风嘶鸣,五脏六腑仿佛还悬在半空。待足尖触到水面波纹时,整个人没有如断线纸鸢般跌进湖中——却是轻飘飘浮在暮色里,涟漪都不曾惊起半分。
镜水?
不用轻功便可行走水上。
冷雾贴着水面游走,远处芦苇荡中隐着道素色人影。苏怿蹑足拨开芦苇丛,见那人月白曲裾铺展如云,素纱广袖浸在碎金般的波光里。金丝暗纹随呼吸起伏,竟似活物般在衣料间游走。
每家道派弟子都有其特定的服饰,即便是掌门也会佩戴区别的饰物,可此人衣着他倒是从未在书上见过,莫非不是修道之人?莫非是灵者?苏怿拧着眉头,满腹狐疑。
说来也怪,从他方才跌落这个湖面起,周遭便陷入了一片阒然窒息的死寂。最开始那一阵阵尖锐的嘶鸣声也早已消失殆尽。
于是苏怿试探着弹出玄火,焰光入水即灭,竟连星火迸溅的噼啪声都吞得干净。
正要掐诀再试,忽闻金石相击般的冷语穿透水面:“明日便要行刑了,此时前来作甚?”
清冷话音刺破死寂,惊得苏怿踉跄半步。来不及思索为何能听见人声,正欲辩解盘问:“那个……”
正要应答,却闻身后有人轻笑:“怕月哥哥独守空庭,特来添些热闹。”
原来不是同他说话。
回首见玄衣人广袖翻飞,提着食盒踏水而来。
这又是那个派?
苏怿伸手拦阻,指尖竟穿透那人臂膀——竟如穿透晨雾般毫无滞涩,窃蓝色流光在穿透处流转。
苏怿望着掌心流动的莹白灵光,冷汗顺着脊梁滑入衣领。灵台突然雪亮——这不是虚幻境,分明是吞了他人残识碎屑,才会坠入记忆残片织就的蜃景!
玄冰般的屏障拔地而起,琉璃紫幕上符纹如百足蜈蚣在冰面爬行。他屈指叩了叩幕墙,寒气瞬间顺着指尖攀上小臂。
又是屏仙障!
现在他彻底被困囿在此。若是虚幻之地,他还能试着攻破;若是误食残留的识神……他只能祈求所食的不多……
冥思苦想后,苏怿只能杵在外面听里头二人交谈。
远处亭中玄衣人正给月白袍者斟酒,琥珀光在琉璃折射下碎成万千金蛾,扑棱棱撞在苏怿眼前。
“可笑,如你所见,我双脚皆被束着,灵力也被褪了大半,你还怕我跑不成?”那灵者道。
苏怿向下瞥,亭中月白袍者脚踝处缠着自水底绕出的殷红的锁链,随他挪动泛起血雾般的红光。
“月哥哥的落月湖藏着多少暗道,当我不知?”玄衣人突然捏碎酒盏,琥珀浆液溅在石案上,转瞬化作狰狞鬼面,“去年中元夜,月哥哥不就是借着湖底阴脉,给兰家送了份大礼么?”
落月湖……苏怿环视一圈,地形确与荒芜的禁地相似。
后颈突然刺痛,记忆如附骨之疽翻涌——苏怿想起三日前在禁地拾到的那块碎玉,分明与亭中灵者腰间佩玉缺角严丝合缝。而此刻怀中碎玉正发烫,烫得他识海里浮出《古绘灵书》残页:魔灵寂灭那日,落月湖水沸腾三日,凝成万千血玉。
那灵者斜倚青岩冷笑道:“论起手段阴毒,你父子俩行事滴水不漏的本事,倒比我那位更胜三分。”说着将身形往旁侧让了让。
南山本是前代魔灵盘踞之地。当年因他罪孽深重遭各派围剿,南月派便借着镇守阵灵的由头在此立宗。传闻魔灵曾借落月湖休养元气,照理说经年累月早该如几日前所见那般荒芜,可眼下这……
苏怿眉头一蹙,旋即一惊,他定是误食了先人的残识!他的落月湖……那他就是“魔灵”!苏怿醍醐灌顶后又是一惊。
“怎么,你想让我走?”魔灵忽而轻笑,月白衣袂在月下翻卷。
“月哥哥说笑了,”玄衣少年起身结印,十指翻飞间凝出赤色符纹,“天下人都当你是魔,纵使逃出这囚笼又能如何?”话音未落,湖心陡然炸开万道银芒。
登时从湖底跃出一道白光,在月色的辉映下交织成六棱霜花的模样,继而在空中缓缓流转直至笼了半边天。湖面掀起惊涛骇浪,白浪裹挟着碎冰轰然拍向岸边。
啸声猎猎,俄尔寂然。
苏怿以袖遮面急退数步,待风烟散尽,望着空中流转的符阵倒抽冷气——这分明是早已失传的散音绝阵!相传此阵乃魔灵独创从未外传,眼前这玄衣人既能困住魔灵又能催动绝阵,究竟是何方神圣?
玄衣少年广袖轻拂,漫天符阵转瞬化作紫屑。
“倒不知这散音阵还会噬主。”魔灵揉着渗血的腕骨冷笑,玄铁镣铐在青石上拖出刺耳鸣响。
少年跪坐岸边取出藤编竹篓,捧出缠着符纸的秘色瓷盏:“月哥哥何苦挣扎。”
指尖轻点,魔灵臂上咒枷竟被解开滑落水底。青瓷碗递至唇边时,魔灵突然暴起掀翻玉盏:“纵使我魂飞魄散,也轮不到你假慈悲!”
瓷盏打着旋儿坠入寒潭,惊破一池月色。涟漪荡开时,少年广袖已湿透半幅。
他垂首抹去睫上水珠,忽而低笑出声:“原是我痴心妄想……”尾音散在夜风里,惊起岸边三两栖鹭。
魔灵盯着水面残影厉声道:“定罪囚我的是你们兰家!令道家视我为魔的亦是你们兰家!如今倒扮起……”
“早算不清了!”玄衣人猛然抬首,眼底血丝如蛛网蔓延,“当年流暮谷究竟是谁替……”话音戛然而止,他咽口气踉跄着扶住岸边古柏,袖中又滑出个纹样相同的瓷盏。
暮色褪尽时,湖天相接处悬着的冷月碎在粼粼波心。少年将新盏浸入寒潭,月华顺着釉色爬上他苍白的指尖:“饮了这水,明日之劫自会消解。”
玄衣少年踏月折返时,苏怿正要看清他眉目。忽有寒雾自湖心漫起,少年面容霎时化作水墨晕染的留白,任他如何凝神都瞧不真切。正要探手去抓衣角,玄衣人已如烟霭穿身而过。
魔灵倚着青石凝望少年背影,掌中青瓷盏映着碎月:“你该知道……”喉结滚动间,盏中药汤泛起血色涟漪。
苏怿突然攥紧心口踉跄跪地,识海深处炸开凄厉哭嚎:“不能饮!”这声音裹着百年前的罡风,震得他七窍渗血。抬眼望去,魔灵咽喉处已然漫开诡异黑气。
“住手!”苏怿嘶吼着撞向无形结界,十指在虚空抓出淋漓血痕。
奈何此处是残识,他越是催动灵力,周身经脉便如万蚁啃噬。
苏怿踉跄跪地时,唇边已蜿蜒出数道血线。识海幻境中的灵压如万仞山岳,压得他脊骨寸寸作响。
正要坠入永夜之际,忽闻云外传来玉笛清音,声如昆山玉碎,竟将肆虐的罡风凝作绕指柔。
音波过处,寒潭绽开千根梅枝。
苏怿方觉心脉稍安,足下镜水却随笛声节律骤然崩裂。
他仰面跌进墨色湖水。
寒潭深处似有玄铁锁链铮鸣,苏怿挣扎着望向湖面残月,却见魔灵咽喉处的黑气正化作赤色咒枷,跪在碎月倒影中——
苏怿骤然惊醒时,颈间冷汗浸透素绢枕巾。抬眼便见言贤师兄与小酒倌围在榻前,另有位执笛的斜倚窗棂。雕花木窗外漏进的残阳,正映着那人腰间朱丝缠就的月牙坠。
“可算醒了!”小酒倌拍着胸口絮絮叨叨,“掌柜的用玉笛唤你灵台时时,你周身突然泛起蓝流……”话音未了便被执笛人轻咳打断。
苏怿指尖轻颤——催动道气果然露了端倪。苏怿顾不得周身刺痛,定睛望向那位吹笛人。但见那人广袖间半掩着青玉横笛,笛尾悬着血蚕丝结成的月牙络子,素白襕袍上银线绣的虬梅在烛火下流转暗纹,那双描着丹砂的凤目,此刻正似笑非笑地将他瞧着。
“小友可是误吞了邪祟残识?”执笛人屈指叩着案上药盏,眸光似要看透他灵台,“昨夜你灵台激荡催动道气,险些震碎天突穴。”
别是玄火叫人瞧见了。
“嘶——”苏怿就势捧额作痛楚状,指尖深深掐进锦被,“那妖物……吐出的黑雾里……”话音戛然而止,额间竟真沁出冷汗——识海中翻涌的落月湖景象再度袭来。
掌柜忽然俯身,玉笛抵住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小友这头痛症来得蹊跷,”丹凤眼里浮起笑意,“寻常人吞了识神残片,至多魇住半刻……”
话音未落,言贤已抢步上前扶住苏怿臂弯:“我这师弟初下山便撞着邪物,多亏掌柜妙手——”
“酉时三刻了,”执笛人忽然望向檐角铜铃,指尖在客房点着,“若不急着赶路……”
“叨扰多时,师门还有急事!”
话音未落,两人已撞开雕花木窗。暮色中月白道袍翻飞如蝶,转眼没入林中。
“……”
掌柜望着两道渐行渐远的月白身影,腰间玉笛忽然泛起幽光。小酒倌正要开口,却见掌柜翻掌掐灭案头龙涎香。
“明日往南山送三坛杏花醉,”他转身时,袖中落下一片干枯的腊梅花瓣,“就说……故人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