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火舌舔舐着青灰屋檐,瓦片在高温中爆裂成万千晶屑。
苏怿的麻布衣襟已被热浪炙得卷曲发脆,掌心贴着桐木水桶能摸到板结的松脂正在融化。他刚要冲向火场,腕间忽地一紧——灰衣老者枯枝般的手指正扣住他的命门,指节处密布着蛇鳞状的瘢痕。
“后生且慢,”老者嗓音似砂纸磨过铜镜,浑浊眼白里映着跃动的火光,"你听这梁木断裂声,分明是浸过桐油的陈年铁桦木,寻常井水浇上去……”话音未落,主梁轰然坠地,迸溅的火星在空中凝成诡异的蝴蝶状,竟在半空悬浮三息方散。
“是妖……”苏怿心有余悸正想感激那老者,回首望去早已身旁空无一人。
来不及疑惑,他正要扯出符咒应对。
“你要干什么?”有人制止他。
“去救火。”苏怿疑惑地回答。
“与你何干,这是报应。”有人叹息道。
“是啊,都说这条巷子的阿婆们喜欢搬弄是非、背后说人坏话,肯定得罪了不少人,才会遭此火灾吧!”
“天道有轮回,如今也该轮到她们成为别人的谈资了。”
“你们听到了吗?王老太婆在里面尖叫呢!”
“她不是‘舌根巷’最透风声的吗?这是她应得的!”
众人议论纷纷。
“……”苏怿见无法说服众人,正想换个办法,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只见兰子骆收起剑身,竟无需依托任何物体,轻松地悬浮在半空。黑色锦袍上的银丝龙纹在火光中流转如活物。他足尖轻点残垣,随着指诀变幻,地面龟裂处渗出墨色水雾,转眼凝成九条黑龙扶摇直上。那些水龙每游动一寸,鳞片便剥落化作倾盆雨幕,浇在火上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直至没入苍穹,在兰子骆周遭盘旋翻卷。
兰子骆遽然俯首下视,掌间一拗,继而劲风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水龙应声破裂,仅一瞬,火势便全然被扑灭。
“哇……”
“是兰少主!”
下方人群中传来阵阵呼喊声。
这莫非就是灵道境界的威能?苏怿骇然。
兰子骆衣袂飘飘,从空中安稳落地。
“去查看是否有伤者。”白辰对身后随从言道。
“是。”
兰子骆拍拍手上的余烬,苏怿注视着兰子骆收势时翻卷的袖口,隐约窥见其小臂内侧蜿蜒着疤痕,那殷红纹路竟似活物般在皮肤下游走。待要细看,对方已将手藏入广袖,唯有掌心焦痕透出淡淡腥甜——像是焚烧过某种带鳞生物的气味。
“兰兄,你的手可是……”
“蛇咬了。”兰子骆淡淡将手掩入衣袂。
苏怿知他有心事便没再过问。
一道干瘦的身影从废墟中艰难爬出,每爬两步便会摔倒,但又立刻挣扎着起身,继续向前逃窜,仿佛有可怕的东西在追赶她。
“救命啊!”那老妇人哭喊着狂奔,但只是在原地打转,显然已被吓得失去理智。“救命!楚戚戚索命来了!”王婆枯槁的手指深深抠进焦土,指甲缝里渗出的黑血在地面拖出蚯蚓状的痕迹。她突然昂首露出脖颈——本该是喉结的位置竟凸起核桃大小的肉瘤,随着尖叫频率诡异地搏动中那肉瘤忽然自行破开,一只只小虫从其中钻出,不过很快又消失不见。同一时间,她身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疱疹。
围观者中忽有老妪晕厥,她手中铜盆坠地,清水泼溅处显出密密麻麻蠕动的黑渍,不过不及细看就转瞬被烈日蒸干。
苏怿指尖刚触到老妪肩头,她突然如烫伤的猫般弹起,后脑重重磕在后方裸露的供桌上。烛台倾倒的刹那,她十指抠着地砖疯狂后缩,指甲盖翻卷出血珠:“莫近身!楚戚戚!你分明晓得我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嘶吼声戛然而止。王婆僵直着脖颈缓缓抬头,混着香灰的涎水顺着下巴滴落,充血的眼球几乎要挤出眼眶:“是你啊……”沙哑的喉音陡然拔高成少女清亮的嗔怪,惊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这声发问异常尖锐,吓得人群炸开锅:
“这死老太婆在搞什么名堂!”
“疯了吧,这是被折磨疯了!”
“不对……你们不觉得她刚才说话的声音很像一个人……”
“她自己说的话,除了她还能是谁?”
“楚……楚戚戚……”
“当年楚家出事后,秦家请的萨满就说怨气未散……”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沉默。难道真是冤魂索命?
“噤声!”苏怿厉喝,腰间玉环忽然泛起光,他脖颈的印记一疼,单膝点地与老妪平视:“我们从未——”
“梁州呀,”王婆突然吃吃笑起来,枯瘦的手掌抚上自己脸颊,染血的指甲在褶皱间划出血痕,她猛地揪住苏怿衣襟拉近,腐臭的吐息喷在他鼻尖,“玄火烧了三天三夜,你猜我身上有几块完整的皮肤?”
玄火!她怎么知道……
苏怿不敢妄动,看着老妪眼球转紫又转黑。
有人说:“她是不是真的被鬼上身了,天啊。”
“大白天的别吓人,我看她就是被吓傻了。”
“你少说几句,人家兰少主才是真懂。”
鬼上身?
苏怿察觉情况不对,回头观察兰子骆和白辰的反应。
见他二人没有异常举动,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掌心悄然凝聚出一团火,接着又从袖口掏出一道符,融入玄火。
刚要念咒,手腕就被人捉住,玄火也随之熄灭。
苏怿转头,看到兰子骆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兰子骆凝视着那簇黯淡的蓝光,幽幽说道:“玄火。”
苏怿看着他,微微颔首。
白辰面带微笑看向苏怿:“道长莫非不知,玄火只对鬼魅或魔族有用?”
苏怿疑惑道:“为何?邪祟理应都惧怕玄火。”
兰子骆松开手,反而也笑了起来:“玄火,乃火神祝融以灵气凝聚而成,专克魔气。魔气与鬼气相通,而妖祟则是由灵气所化。故而,苏道长的玄火对这妖祟并无作用。”
苏怿打断他:“她不正是被鬼魅附身?”
白辰笑得更加灿烂:“那清源妙道真君为何不给你开第三只眼?”
兰子骆闻声轻咳一声,白辰便不再言语。
苏怿却未听清,心想没有其他办法,执意要试一试。他一手挥出黄符悬于半空,一手凭空在纸上比划,须臾,黄符上显现出黄钟的模样。
苏怿见画符已成,不敢耽搁急忙念道:“坤六断,裂五身,收!”
话毕,那张符纸火光一闪,瞬间复制成六张画符,朝王婆飞去。
“啊啊啊——”
只闻一声凄烈的尖叫,王婆的身躯瞬间被玄火淹没,蓝色火焰包裹着她,宛如画符上的黄钟一般。话音未落,王婆周身爆开的玄火中竟浮现出半张美人面,唇角还噙着半片离娘草。
听着里面传出的痛苦嚎叫,围观众人吓得后退几步,却又好奇地伸长脖子张望。
苏怿纵身一跃,稳稳地立于人群与黄钟之间,静静等待玄火逼出楚戚戚。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白辰沉声道:“哦豁,玄火竟然有效。”
兰子骆衣袍翻飞,立在檐瓦上缓缓答道:“上她身的,不止那只笨猫。”
话毕,那黄钟原地爆开,道气四溢,苏怿被震得倒退数十步。
再看去,王婆四肢扭曲,正仰天凄烈长唤,随即她周身散出两缕有形的烟气。其中一缕青烟瞬间消散,另一缕红丝在王婆旁边盘旋,也很快隐匿。
王婆“嘭”地一声重重晕倒在地。
“我的天呀,真有鬼啊!”人群有些惊惧,旁观者纷纷四散而去。
苏怿探气一震,发现后逃的那缕红丝竟然是妖!
兰子骆对白辰使了个眼色,白辰点头会意,只身循着妖气追去。
苏怿走到王婆身旁俯身探了探鼻息,舒了口气:她还活着,只是惊吓过度。
兰子骆趋前查看,下属禀报:“报,失火屋舍内之长者,无一生还。”
无一生还……对老者下手,何其残忍,连街坊亦冷眼旁观。苏怿不禁悲叹。
兰子骆微微点头,示意下属退下,同时遣散旁人。
苏怿道:“同时被妖物和鬼物占舍,此女委实狠辣。”
兰子骆沉默不语,苏怿叹气:“究竟狠不狠,唯有待她醒来后再问。”
兰子骆轻蔑一笑:“浪费时间。”话毕,他拍了拍手,一随从提水桶而来,直接泼向王婆面部。
“……”好果断,苏怿无话可说。
“哇啊啊——”刺骨的寒冷让王婆反射性坐起身,惊魂未定的她转动着枯黄的脸左顾右盼,似乎在找寻什么。
兰子骆提醒道:“她们都死掉了。”
她的臭味相投的街坊们都死了。
王婆枯槁的脸骤然褪去血色,五指死死绞住苏怿的袍角,指节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救……救我……”她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浑浊的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淌进干裂的唇缝。
苏怿后退半步,袖中铜铃无风自响。他按住腰间玉珏温声道:“适才您魔怔时,反复念着楚戚戚之名。”
话音未落,老妪猛地松开手,佝偻的脊背撞在被焚得黑的香案上,瓷观音应声碎裂。她蜷在满地香灰里颤抖如秋蝉,指甲在地砖划出刺耳声响:“不……不记得……”
“那恕我——”苏怿广袖一振转身欲行。
“别走!我说!”王婆突然暴起扑跪,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烛火摇曳中,她抬起涕泗横流的脸,眼白泛着诡异的青:“楚家……秦家……”枯枝般的手指掐进掌心,鲜血混着香灰滴落,“鱼梁洲毗邻上灵界与下灵界的交界地,上方是富饶丰足的上灵界,下方与治理有方的襄阳城接壤,往来贸易繁荣,商人们在此都能如鱼得水,很快有两个家族在此红火。一个是秦家,一个是楚家。秦家与楚家关系要好,秦家独子秦还寒与楚家独女楚戚戚自幼交情就好,他们时常到东城嬉戏玩耍,我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可惜天公不作美啊……”
王婆竟然有些哽咽:“楚家生意每况愈下,不久楚家家主便在家中自缢,楚家没有男丁继承家业,很快没落,家主夫人也承受不住压力,随家主而去了,仆人们要么被遣散,要么逃走,”她说完低下头,又补充道,“楚家只剩下楚戚戚一人。”
苏怿盘问:“城外之事,你在城内怎会知晓如此之多?”
王婆垂首:“我……原是楚家夫人的贴身丫鬟,是楚家沦落后小姐烧了我们的卖身契……”
原来是个背弃主子之人,背弃了还要反咬主子一口,也难怪遭人唾弃。
苏怿追问:“还有呢?”
她突然噤声,喉结剧烈滚动。苏怿半蹲下来,火影在他眉骨投下阴翳:“楚家如何败的?”
“报应……都是报应……”王婆突然痴笑起来,染血的指甲抠进砖缝,“楚家主吊死在正厅梁上那夜,十二扇雕花窗被飞虫齐齐涌碎。夫人吞金前亲手烧了所有下人的契书!”她猛地抓住苏怿手腕,森森白牙咬得咯咯作响,“可我们这些活下来的,谁不是夜夜听见小姐在火场里哭?”
“我听说秦还寒不顾家人反对,硬要娶戚戚小姐为妻,秦家家主气病交加没多久撒手人寰。秦还寒便继承了家业,戚戚小姐过门后,秦家老夫人发疯而死,秦家自此也日渐衰败……”
苏怿问:“那与牡丹阁有何干系?”
“秦还寒那畜生后来意志消沉,将戚戚小姐卖至牡丹阁沦为下女。”王婆语气愤恨。
“他不是对楚戚戚欢喜非常吗?怎会舍弃?”苏怿不解。毕竟秦还寒当初为了让楚戚戚过门,不惜与家人反目,人与人相互利用,楚戚戚未能给秦家带来利益,秦家自然生气。
“人言戚戚小姐是妖物附身,才致家道中落,秦还寒便如此决绝。”
苏怿嗤笑打断:“人言?莫如说是你妄言,否则此事怎会找上你。”
“那她如何化成冤魂的?”
“听说她攒钱为自己赎了身,在鱼梁洲置了房舍安身,不想又被姓秦的畜生找到。听说是折磨致死。”王婆颤抖如筛糠,哭诉道:“我只是嘴长爱搬弄是非,不想惹怒了戚戚小姐的冤魂,求求你们帮帮我,只要能让小姐原谅我。”
苏怿看着她:“你可知秦还寒行踪?”
王婆怔愣片刻,忙道:“听说在城外做了叫花子!”
苏怿点头欲走,却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