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穿透残叶的脆响将苏怿唤醒,冰凉的液体正顺着睫毛淌进唇角。他尝到了铁锈与腐土混着檀灰的腥涩——自己仍蜷在陈将息坟茔的凹陷处,青苔在掌纹里洇出墨绿脉络。
焦臭味刺得鼻腔发酸。原本盛放合欢棺的深坑里,几簇幽蓝火苗正舔舐着黏稠黑浆,油脂爆裂声混着雨丝簌簌作响。苏怿踉跄起身时踢到半截烧卷的银锁,锁眼还卡着片藕荷色碎帛,连理枝暗纹在灰烬中痉挛般蜷曲像蝴蝶轮廓。
苏怿爬起查看,瞬间愣住。
燃烧物几乎尽数烧尽,仅剩几星小火,仍在那烧得焦黑的稠状物上蚕食。
这烧的究竟是何物?
苏怿环顾四周,惊见那合欢棺木已被拆卸散开,他赶忙跳上去往里看。
陈将息和楚戚戚,竟都不见了踪影!
应是有人至此,劫走了尸体。那么,楚戚戚是否还活着?
“喵——”
凄厉猫鸣撕裂雨幕。苏怿追着那道黑影冲进山林时,瞥见荒庙翘檐上垂落的经幡。褪色的字在风中忽隐忽现,恍若神佛垂落的讥诮嘴角。
莫非楚戚戚在此处?猫纵身跃上瓦檐,朝里张望。
果不其然,楚戚戚双手双脚均被反绑,此刻正静静蜷缩在草铺上,似是昏迷未醒。
“戚戚,你还未醒来吗?”上次遇见的那个遮面男子走进庙里,闲庭信步至草铺旁坐下。
苏怿缓缓伏下身观察。
看来是秦还寒救了她?那秦还寒是如何得知的呢?毕竟阴魂之事如此仓促,且宾客皆为纸扎。他想到了王婆。
没错!上次也是王婆下了迷药,秦还寒才得以找到楚戚戚的住所。此次操办阴魂时,王婆又与楚戚戚说过话。
那么,楚戚戚应是知晓王婆来陈府探听底细,便故意说漏嘴,好让王婆引来秦还寒相救。
真是个聪慧的女子……
然而,苏怿又想到:秦还寒既然舍得将楚戚戚卖至风雨楼,为何仍要频频关注,甚至纠缠不清?
秦还寒坐在昏睡的楚戚戚身旁,手在黑袍上胡乱擦拭了几下,随后便抚上了楚戚戚的脸庞。
苏怿注意到,无论上次还是此次,秦还寒皆以衣物严密地遮掩着自身。
若说上一次遮蔽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么这一次分明没有旁人,为何还要如此掩饰,覆面岂不难受?
况且他记得上一次楚戚戚挣扎时碰掉了秦还寒的覆面,秦还寒还试图捡起覆面重新遮住脸。
难道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陌生的凉意令楚戚戚脊背发凉,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束缚着,虽口中未被塞物,却哽咽难言。
秦还寒笑道:“怎么了?见到我不高兴吗?你不是期待我来吗?”
这一连串发问,让苏怿确定楚戚戚是在利用秦还寒自保。
楚戚戚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说道:“陈将息……是你杀的?”
“嘘——”秦还寒突然掐住她咽喉,腕间银铃铛啷作响,“那年牡丹阁后巷,你被醉汉按在污水里时,可没这般悲天悯人。”
记忆如毒蛇吐信。楚戚戚想起被卖进牡丹阁那夜,秦还寒攥着卖身契的手背凸起青紫血管。此刻他袖口滑落,露出溃烂的疮口正渗出黄水。
“你很想嫁给他吗?”他吃吃地笑,突然抓起楚戚戚的手按向自己心口,“摸摸看,当年你说要和离时跳得多快,现在看到你这样不堪,反而安静得像口枯井。”
“你既厌我入骨,为何三番五次——陈将息呢?”
“……你关心一个死人做什么?”秦还寒抽回手,说道。
楚戚戚道:“……是你害了我。”
秦还寒闻此暴起,他站起身掐住楚戚戚的脖子,道:“你搞清楚,是我三更半夜累死累活挖坟救的你!”
楚戚戚侧过脸,哽噎道:“为何?”
秦还寒怒喝道:“什么为何?为何杀了那畜生?他碰你时,你难道愉悦吗?”
楚戚戚道:“我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况且他并未碰我!”
秦还寒发力将楚戚戚推倒在草铺上,欺身压上来说道:“你莫非还想让他碰你?”
破窗棂漏进的昏光里,她像具被抽去丝线的傀儡,青丝散在霉斑遍布的草席上。
覆面人黑袍下渗出药草与脓血混杂的腥甜,他指尖游走过女子苍白的脖颈,在锁骨凹陷处停驻:“戚戚,你算计王婆时的伶牙俐齿呢?”
楚戚戚踹着他的身子:“与你何干?与你何干!放开我!”
话一出口,秦还寒停下动作松开手。
“啪!”
惊雷炸响的瞬间,楚戚戚的掌掴震落了漆黑面罩。秦还寒左颊边缘增生着肉芽,像朵糜烂的离娘花。
秦还寒迅速反应过来,慌忙捡起覆面盖住往后退。
苏怿的利爪穿透秦还寒虚影的刹那,楚戚戚骤然睁眼。她瞳孔里晃动着破碎的星光:“你……你可知陈将息是如何没的?”
秦还寒满不在乎地说:“……知道,我将他烧了。他如此不安分,说不定会祸害他人。”
烧了?那方才苏怿见到的燃烧物,兴许就是陈将息的尸首。
……多么残忍的人。
“……你还记得自己是个读书人吗?”楚戚戚道。
“噗嗤,”秦还寒俯视着楚戚戚,言道,“戚戚,‘大哉乎死也,小人休焉’,你看,我这不正是在成人之美吗?”
“你忘了,秦还寒,‘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你难道都忘了吗?”楚戚戚紧闭双眼。
秦还寒看出她的失望,意欲解释:“我……”
“……笑笑呢?笑笑呢!”楚戚戚无暇顾及他,消化完信息后便焦急地环顾四周。
“……”秦还寒沉默不语。
“喵呜——”苏怿蹦到楚戚戚身边轻蹭她。
而楚戚戚仿若未觉,只是不停追问:“笑笑去哪儿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苏怿有些困惑,他试图触碰楚戚戚,却径直穿了过去。
这是……魂体?狸猫何时死去?怪不得方才穿过秦还寒,那他如今身处的这具躯壳,又是什么?
“……应当是逃了。”秦还寒沉默许久,方才开口。
不是死了吗?秦还寒是否知晓狸猫已死?
楚戚戚问道:“它与我一同被关在棺材中,你莫非没有瞧见?”
“……并未。”
秦还寒此举,莫非是顾念楚戚戚的感受?他似乎对楚戚戚……
“嗯……”楚戚戚这才松了口气。她期望笑笑能够平安无事地离开自己,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
她侧身说道:“请你放了我。”
“绝无可能。楚戚戚,这是你咎由自取。”言罢,秦还寒检查了一番捆绑之物,随后离开了荒庙。
狸猫的魂体转身追了上去。
秦还寒重回陈将息的坟前,将凌乱不堪之处收拾妥当,一切仿若未曾发生。
苏怿心生疑惑,狸猫倘若死了,为何不见尸首?再者,它的魂体为何没有进入冥界,反倒在人间游荡徘徊?
诸事完毕,秦还寒在原地发愣了片刻。继而走进旁边的林子,在一个小土包前停下,蹲下身开始挖掘。
许久,猫尸显现。秦还寒点燃一根火柴,扔于猫尸之上,须臾火焰燃起,猫的躯体瞬间被火焰吞噬,消失殆尽。
原来,猫尸是秦还寒有意安置的。
为何如此蓄意为之?莫非是怕楚戚戚发现后伤心?他又为何对楚戚戚如此在意?
没有了尸骨和墓穴,守尸魂便会灰飞烟灭。然而,苏怿的魂魄依然寄存在猫的魂体之中,重复着猫的动作。
或许是因为它喝过黄大仙的血?不错,妖族最擅长勾魂摄魄,也许当时黄大仙为了报复猫夺走它的精魄,在棺材中令它昏迷,不仅是因为伤势过重,还勾走了它的守尸魂。所以,在尸身被毁后,它的魂体仍能存留于人世。
至于黄大仙为何要将猫的守尸魂归还……苏怿注意到秦还寒腰间挂着的黄鼠狼尾,若有所思。
如果黄大仙遭报复杀戮,狸猫的守尸魂被完好无损地释放出来,那么黄大仙的修为,应当会被狸猫尽数吸食。
灵流周身涌动,苏怿看了看近乎透明的蓝色守尸魂体。
原是猫化作妖的缘由。
王婆身上的妖,正是此猫。苏怿的魂体泛起涟漪。他看见秦还寒腰间晃动的黄鼠狼尾突然竖起,焦臭混着檀香从庙外飘来——焚烧猫尸的灰烬正随着雨水渗入地缝,每一滴都裹挟着妖族精魄。
那楚戚戚究竟因何成冤魂?
楚戚戚被囚禁数日,依旧饮食正常。
显然,她求生欲望极强。
狸猫魂体静伴其旁,纵其不见。
苏怿知楚戚戚在等待出逃之日,自此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然而事情走向却于某日改变。
那日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楚戚戚被缚于草铺上,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某个方向。
苏怿望去,那里是荒庙中供奉的土制佛像。
楚戚戚这些日子寡言少语,或因不想理睬秦还寒,大多时候皆盯着佛像发呆。
门轴断裂的巨响在梁木间震颤,腐朽的朱漆簌簌剥落。秦还寒的黑氅挟着雨腥扑来时,楚戚戚睫毛上凝着的最后半滴雨,正沿着佛像斑驳的金箔缓缓滑落。
他见楚戚戚状态有异,问道:“你怎么了?”
楚戚戚端坐许久,方才缓声道:“你说,佛是否真会庇佑每一信徒?”
秦还寒微微一笑,道:“我信儒。”
楚戚戚不理,自顾自言道:“我梦见笑笑死了。”
秦还寒闻此,动作一滞:“......它没死,或许只是跑了。”
楚戚戚声音更轻,几不可闻:“它不会弃我而去。”
“......佛会眷顾。”秦还寒答道。
楚戚戚低声抽泣:“我想离开,佛,我想离开......”
“是你自己选的我!”他掐住草席的手背暴起青紫脉络,却在对上她瞳孔的刹那僵住——那双总噙着三分讥诮的眸子此刻像打翻的砚台,墨色在瓷白的眼底晕染成空茫。散落的青丝间,一缕晨光正从她微张的唇缝溜走,仿佛要带走那句悬在舌尖的诘问。
“戚戚?你怎么了?”秦还寒的声音突然轻得像焚尽的纸灰。
他颤抖的指尖抚过她颈侧,那里还残留着昨夜争执时蹭开的胭脂,此刻却比庙中褪色的帷幔更枯槁。
当掌心触到凝滞的脉搏时,覆面下突然溢出幼兽般的呜咽,混着窗外渐密的雨声,在布满蛛网的神龛前织成一张湿漉漉的网。
他发狠扯下面罩,溃烂的唇贴上她冰凉的额角:“你以为装一下我就会原谅你吗?醒过来怨我啊!恨我啊!”
嘶吼震落椽木间的积尘,纷纷扬扬落在楚戚戚交叠的衣襟上,恍若提前飘落的纸钱。她垂落的手腕还保持着推拒的姿势,腕骨凸起的弧度像极宣纸上未干的顿笔,而命运早已在开始就洇透了所有留白。
秦还寒抱着渐冷的躯体嘶吼时,腐烂的皮肉里钻出萤紫光点,恍若当年蝶影。
下一刻他猛地呕吐,无数只暗红的虫从他喉间涌出。
苏怿这才看清,秦还寒的面庞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疱疹。他联想到陈将息的死因,不禁毛骨悚然。
秦还寒,竟然染上了花柳病!
“喵呜!”
脑海中的某根弦突然断裂,猫再次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