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苏怿回过神来,已置身于一片诡谲天地。暗紫天穹上猩红流光时隐时现,周遭黄蓝流萤明灭不定。
这便是冥间——人死后因果魂安身之所,与冥外相仿,却无昼夜之分。
猩红褪去即是夜,猩红满布便是昼。
苏怿抬首四顾,此刻应是冥间的清晨。他立于熙攘鬼市之中,周遭因果魂川流不息。
鬼市热闹非凡,冥外种种乐趣在此应有尽有。叫卖声、嬉笑声此起彼伏,倒与人间集市无异。
苏怿周身流萤点点,正是三魂俱全之象。若非孟娘暗中相助,只怕他早已被冥间法则排斥出去。
他四下去寻秦还寒,手上忽然一重。
原是不知何时拎了个东西,他提起来查看。
是一盏斑斓剔透的琉璃灯盏,里面静静燃烧着窃蓝色的柔和的幽火。
人之三魂皆有颜色:往生魂为窃蓝色,因果魂为较浅的石绿色,而守尸魂是最浅的松花色。
色泽愈浅,执念愈淡。
所以执念最深的往生魂寻求往生。
苏怿提着琉璃灯在鬼市中穿行。
想来是孟娘将秦还寒的往生魂封入引魂灯中,以防他逃脱。此举倒也妥当,毕竟秦还寒修为尚浅,若在冥界游荡,只怕会给苏怿平添麻烦。
“秦还寒?秦还寒?”苏怿对着灯盏轻唤几声。可惜无人应答,他只得独自在茫茫鬼市中搜寻,颇觉无趣。
冥间布局诡谲,冥主行踪更是难觅。苏怿无奈,只得逢鬼便问。
苏怿正欲寻个面善的鬼问路,却见往来因果魂皆戴着兽形覆面。
此物非比寻常,是冥主赐予那些执念深重、无□□回的因果魂之物,名曰“断缘覆面”,可助其淡忘前尘,安心居于冥间。
苏怿一时踌躇,忽听身侧有人唤道:“这位公子?”
他回神隐去灯盏,侧目望去,原是幌子摊后的老板。
那人戴着覆面,声音清越如少年:“公子在此站了许久,可是在等人?”
苏怿莫名觉得此人可亲:“啊,没有。”
他暗自懊恼耽搁了时辰,正欲告辞,忽又想起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得回头问道:“敢问小哥在此住了多久?”
少年不答,反走出幌子抱臂踱步,半晌方道:“让我想想……很久很久了吧?”
苏怿心中一喜,忙问:“那你可知冥主府邸在何处?”
少年闻言,目光陡然转冷。虽覆面遮去大半面容,却掩不住那双缱绻如水的眸子。此刻那眼中寒光乍现,竟似刀锋般凛冽。
少年撇撇嘴:“找那老东西作甚?”
苏怿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屑,不禁诧异:冥主在冥间竟不受尊崇?
“有些要事相询。”苏怿答道。
“不巧得很,”少年退回幌子后,一脸遗憾,“那老东西行踪飘忽,即便去了他府邸也未必能寻着。”
苏怿暗想,这少年对冥主怨气颇深,怕是有些过节,合该早些戴上断缘覆面才是。
“既如此,我去别处问问。”苏怿转身欲走,衣袖却被拽住。
回头只见少年黑着脸,眼中戾气翻涌。
“有事?”苏怿不耐道。
少年忽又化作春风面:“自然有事,不然拽你作甚?”
"何事?"
少年不答,只拉他在幌子旁坐下,转身去翻找杂物。苏怿只得耐着性子等候。
良久,少年提着一盏灯笼走来,示意苏怿接过。
苏怿狐疑:“这是何意?”
“拿着便知。”少年将灯笼往他怀里塞。
苏怿推拒:“莫开玩笑,我还有正事。”
少年嗤笑:“玩笑?罢了,你且拿着,我便告诉你冥主下落。”
“当真?”苏怿半信半疑,手上推拒的动作却停了。
“千真万确。”少年眨眨眼,终于将灯笼塞进苏怿怀中。
苏怿迟疑道:“这到底是何物?”
“一试便知。”少年说着,摊开双手,指尖忽现丝丝红线缠绕。他将手覆上灯笼,红线顿时游走如蛇。
转瞬间,红线已将灯笼裹得密不透风。苏怿双手被困,动弹不得。
“要做什么?”苏怿欲挣脱,却觉少年术法高深,绝非寻常因果魂。
少年撤去红线,笑意狡黠:“成了。”
苏怿捧起灯笼细看,只见原本黯淡的灯盏泛起红光,金错刀刻就的谶言浮凸如活物:
骆玉沉沙淬玄焰
怿纹裂魄溯前缘
不周劫烬熔星骨
绝域灵墟葬月弦
魔篆噬魂侵碧落
灵罡焚魄照红莲
镜痕暗叠双生契
重引残识渡孽渊
“此为何意?”苏怿不解。
少年广袖流云般拂过灯面:“此谓姻缘灯。小可观尊驾前世今生情债——”他指尖勾出缕银蚕丝,“缘主命宫带紫鸾煞,倒要瞧瞧何等孽缘竟牵动九幽玄光。”
苏怿只觉被戏耍,心中不悦:“姻缘天定简直荒谬。”
“荒唐?”少年翻掌诧异,“以红线为引,可窥生前姻缘、死后归处。你不好奇?”
……好奇你个大头鬼。
苏怿勉强维持仪态:“敢问阁下玩够否?”
话音未落,灯身小篆骤然迸裂,金粉化作赤螭游走。少年惊退半步:“竟是连理断而丝络续?”
苏怿茫然:“又是什么?”
“你生前情缘未了,”少年神色凝重,“历经生死离别,却彼此难忘。想不到竟有如此深情……”
苏怿愕然,他何曾对谁动过心?
少年不待他回应,执起他手按向灯身:“无妨,既已放下入冥间,我且为你算算此间姻缘。”
灯轮骤转,金光转赤,竟渗出汩汩血水。
“怎么回事?”苏怿尚未回神。
少年已惊退数步:“只有一世姻缘?等等!”
少年瞥见他周身流泻的黄蓝光点,一把扣住他手腕:“你没死?如何入得冥间?”
糟了!苏怿心下一凛,未及细想姻缘之事,抬手凝出玄火击向少年。
“来鬼!有生魂擅闯!”少年疾退高呼,慌乱间打爆周遭灯笼,粉尘四散,迷雾骤起。
苏怿目不能视,只得胡乱出手,掀翻数处摊铺。因果魂闻声涌来,场面大乱。
为免纠缠,他纵身跃上屋檐,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宇间。
方才一番折腾,非但一无所获,反倒暴露了身份。
苏怿只觉头昏脑涨,心中烦闷难当。
他抬首望天,猩红已褪,暗紫天幕流转不息。冥间终究少了人间生气,苏怿渐觉晕眩,许是方才灯笼爆裂时吸入的粉尘作祟。
拖着沉重身躯总算寻到一处水潭。
苏怿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方敢近前。
潭水深不见底,在昏暗光线下漆黑如墨,水面浮着幽幽光点,似萤火明灭。
他掬起一捧水,仔细端详半晌,确认是光线所致,方敢往脸上抹去。
潭水触肤即化的刹那,寒意如银针刺入骨髓。
苏怿踉跄着扶住青石,分明是盛夏时节,那滴水却像千年玄冰凝成的寒刃,生生划开他滚烫的皮肤。
眩晕化作千斤铁链缠住四肢,连指尖都泛起酥麻。
他咬破舌尖想唤回清明,却见倒影中自己的面容正泛起粼粼幽光——仿佛有无数萤火在他皮下血管里游窜。窃蓝色的光斑如碎钻嵌在眉骨,石绿色的纹路似翡翠脉络蜿蜒至颈侧,最诡谲的是松花色光晕,竟在唇畔游移如同幽冥磷火。
他颤抖着抹过下颔,掌心顿时浸染三色流光:“这是……”
“是失情潭。”有人如是说道,
苏怿颈后汗毛倒竖,那声音裹着叹息:“苏道长,我醒了。”
他猛然转身时胫骨撞上岩石,剧痛沿着神经窜上天灵盖——本该装着秦还寒往生魂的引魂琉璃灯正在掌心发烫,裂纹间渗出窃蓝色光流。
秦还寒的往生魂火凝成半透明状:“失情潭浮着的是执念难化的魂渣。”
“那它们怎么亲我……”苏怿屈指拭面,掌纹竟染了三色光粉,耳道也灌满粘稠的嗡鸣。
琉璃灯突然爆出窃蓝色的星芒。秦还寒惊觉魂火竟与潭面残识共鸣:“……三魂相引本是悖论,除非……”未尽之语凝在灯焰骤缩的刹那,他见苏怿月白广袖已浸入寒潭,万千残识化作流萤灌顶。
“苏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