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怿睫毛沾着水雾抬起头,正撞进言贤焦灼的目光里。
对方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懊悔,在天马池蒸腾的热气中洇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后背传来有节奏的轻抚,他能感觉到师兄半跪在池边的温度,可方才那场荒诞梦境残留的碎片还在撕扯神经。
胡乱抹了把脸上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泪痕的潮湿,苏怿把下巴埋进水面。喉头滚动着无数质问,却在对上言贤欲言又止的神情时生生卡住。后槽牙咬得太紧,几乎尝到血腥味。
“都是师兄的错……”
熟悉的道歉词刚起了个头,苏怿突然像被烫到似的弹起身子。水花随着剧烈动作溅在言贤月白袍角,晕开深色痕迹。少年通红的眼眶里翻腾着言贤从未见过的情绪——裹着经年累月的委屈与不甘。
言贤更加懊恼,昨夜苏怿来探望杨玄知,竟也中了紊神散的招,都是他没看住。
“真的对不起,我应该……”
“别说这个!”
苏怿遽然转身激起层层涟漪,湿透的乌发贴在煞白面颊,眼尾洇开的薄红比池畔彩栾更艳烈。千万水珠悬停在半空,每滴都裹着幽蓝火苗。言贤怔忡间瞥见师弟眼底翻涌的暗潮,那不是寻常嗔怒,倒像是……淬了毒的恨意。
“你也在幻境里见过对不对?说什么对不起……你明明和他们一样都拿着刀!”
“轰——”裹挟真火的水箭破空而来,彩栾花树瞬间燃成赤色穹顶。言贤旋身避让,望见苏怿在烈焰彼端露出近乎破碎的笑。
“你疯了?!”言贤月白广袖卷起劲风扫开致命火雨,彩栾花却在触及焰光的刹那燃成连绵火墙。言贤踉跄后退时嗅到鬓发烧焦的气味,嘶声朝外喊道:“天马池走水了!快来人!”噼啪爆响的火圈将两人彻底隔开,他望着池中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突然发现相处十年的师弟竟陌生得可怕。
言贤被热浪逼退三步,背后汗毛根根倒竖。这根本不是寻常道术——火舌舔过池水竟发出油脂沸腾的噼啪声,整片天马池已然化作熔岩炼狱。
“你究竟……”他徒手劈开迎面扑来的火蛇,掌心瞬间燎起水泡,“苏怿!看着我!”嘶吼混着焦糊味冲进鼻腔,却见池中少年周身浮着层幽蓝光膜,赤焰游龙般绕着他打转。
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腰带。
修道者皆知三重铁律:
一重悟道,剑锋所指即杀意所至;
二重丹成,符咒为媒可呼风唤雨;
三重灵现……言贤喉结滚动,想起书中所述围剿魔时,那个徒手捏碎十八柄本命剑的魔灵——当时漫天星火也是这样诡异地悬停半空,像千万双猩红眼睛。
“不可能……”他反手折断袭来的一截火鞭,碎焰在指尖化作青烟。池中忽然传来玉石相击般的清响,苏怿周身蓝光暴涨,竟将满池烈焰吸成漩涡。少年发梢无风自动,眼底流转着熔金般的暗芒。
远处传来弟子们杂乱的脚步声,言贤却僵在原地。方才惊鸿一瞥间,他分明看见苏怿颈侧月牙印记此刻正蒸起着白烟。
千钧一发之际,言贤顾不得探查火气是否会伤及苏怿经脉,反手抽出余弦剑灌入灵力。剑锋嗡鸣着倒转方向,竟是要将漫天赤焰尽数吞入剑身。
他疾退数丈立定阵眼,剑诀划破灼热气流:“火德星君,万物归元——收!”
玄铁剑柄突然重若千钧,震得他虎口发麻。就在掌心即将脱力时,翻卷的火龙骤然凝成万千金线,如百川入海般涌向剑脊。赶来的弟子们正欲泼水救火,却见言贤突然踉跄松手——通体赤红的余弦剑竟悬空而立,剑身不住迸溅星火。
“水不克火!”惊呼声中,泼出的井水触到火苗瞬间汽化,反倒激得烈焰蹿高三尺。言贤瞳孔骤缩,但见流火金线突然调转方向,尽数汇向廊柱阴影处。
苏怿散着鸦青长发踏火而出,单衣在热浪中翻卷如白鹤振翅。那些暴烈的火流触到他指尖便温驯流转,最终消融在苍白的肌肤之下。
玄铁剑当啷坠地,蒸腾的水雾里,言贤盯着地上蜿蜒的赤色纹路,突然醒悟——
不在五行规则之中,除非这根本不是他们所修所见的普通真火!
“苏怿!”
言贤的喝声穿透人群,惊得四周弟子慌忙退开。众人这才注意到角落里异样的青年——素日温润的苏师兄此刻发丝凌乱,赤红双瞳在苍白面容上灼灼燃烧,仿佛暗夜里走火入魔的困兽。
“师兄的眼眸怎会……”
“当心!苏师兄周身那些火星子!”
言贤却死死盯着那些游走在苏怿衣袍间的焰色纹路,它们如同活物般攀附在青年身上,在衣襟处烙出焦黑痕迹。
榻上昏迷的杨玄知还泛着青灰脸色,这厢师弟竟已堕入更凶险的境地。
惊呼声此起彼伏。
言贤额角沁出冷汗,杨玄知此刻还因神魂受创昏迷在床榻,未料苏怿竟会先一步暴走。他暗暗掐诀镇住经脉,朝前踏出半步:“都别靠近他!”
苏怿缓缓转动脖颈,赤色眼瞳里映出言贤焦化衣袂。那些游走的火线突然暴涨,化作锁链形状缠绕周身,烧焦的衣料混着血腥气漫开。他张开发白的唇,字句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终是……来了……”
言贤呼吸骤停。
刹那间识海翻涌,残破画面刺入灵台:阴云密布的法场上,玄铁锁链穿透跪地之人的琵琶骨,他跪在台上,跪在众人身前。
而言贤的视角不远,就在台前。
台下的人眼底都是笑,被束缚之人长发遮面。
“今日我等集结于沉昭台,只为手刃仇敌!”
刑台景象在言贤识海中轰然铺开。他分明站在观刑台最前端,台下千万张模糊面孔发出刺耳欢呼。
言贤识海混乱,他觉得好吵。
好……
“轰隆隆——”灰暗中划开一抹白,天幕中雷鸣声炸开。
雨珠砸落,台上犯人抬头正对上言贤的眼。
血从他额上滚落,他眼中尽是猩红一片,满脸都是触目的血痕与伤疤,面庞甚至难以辨析。他看着言贤,龟裂的嘴唇缓缓翕动:“你、来、了……”
惊雷劈裂阴云,暴雨冲刷着刑台上蜿蜒血痕。那张布满可怖伤疤的脸孔绽开惨笑:“你、来、了。”
惨白的。
惊心的。
熟悉的。
熟悉……
“师弟!”台上之人竟有着苏怿一样的面庞。台下霎时燃起熊熊烈火将整个圆台吞噬其中,苏怿被铁锈斑斑的枷锁束缚着,血泪从他泛着凄怆的眼中流出,他的脸上写满了破碎。
好像一切都真真实实发生过,悲恸如今就在眼前上演。
“虚幻之地?”言贤指甲掐进掌心,刚想破解,却见刑场骤然燃起冲天烈焰。
苏怿脖颈处的月牙印记在火中发亮,锁链灼成烙铁陷入皮肉,血泪混着雨水淌过下颌:“连你也背叛我?”
“不……不!”灵台中闪现无数场景,他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看不清。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言贤踉跄着掐诀念诵:“虚空、宁宓、混、然无物……”暴雨突然变成倾泻的火油,灼痛感从月牙胎记蔓延至四肢百骸。
有什么东西想要钻出,他支棱住身形只觉好痛苦。
不能挣出。
怎么会来虚幻之地,他从来谨慎……
幻象中的苏怿嘶吼着挣断锁链,刑台在真火中崩塌。言贤的护体罡气与幽蓝火焰激烈碰撞,爆出漫天星火。
那道催命的声音又嘶吼着:“你这次还要这样看着么……你还要重蹈覆辙么……”
“假的……谁在故弄玄虚,滚出来!”言贤咆哮道。
“假的?呵呵呵呵呵呵哈啊哈哈哈哈哈,”耳旁是与苏怿相同的声音在笑,“我从前觉得你样貌像鹿,原来本就是只傻狍子,你好好看看我,你无半点愧疚之心?”
言贤循声望过去,台上的苏怿瞪着他,纵是血痕也藏不住他眼底阴鸷。
都是幻象……
言贤不应他。
努力从幻象中挣脱,却情不自禁哀恸起来。
“心、无、挂、碍,意无、所执,解心释、神,莫然无魂!”言贤忽然厉声大喝。他周身爆出一股寒流,劲风如刀一下割断所有的火墙,火光与回声尽数湮灭言贤已分不清是非虚幻,他借着反冲力扑向刑架,指尖触到染血衣袂的瞬间——
残存的火苗舔舐他的衣角、舔舐他的肌肤,言贤却觉得脖颈处阵阵发疼。
他一面向苏怿靠拢一面靠着未涣散的神识往后方摸去,脖颈处的月牙印记好似在灼烧。
炙热的温度与切实的痛感使他坚持不住磕跪在地,那里越发生疼。
“我……我……”言贤匍匐着往苏怿处靠,识海混乱得他连苏怿都不知该如何称呼。
指甲在火上摸索,抠进地缝的痛感如此真切。
“玄火……玄火……”
什么是、玄火?
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什么,意识混沌的他终于够到苏怿的满是血渍衣角。
“我……我来了……”
*
小船拨开了湖泽疯长的浓密菰蒲,溪畔大片梨花树林现在身前。
船上的黑蓬人执竹篙赶走了挡在前方蒲草丛中酣睡的野鹜,水花四溅。
待船靠岸黑蓬人跳下船,沿着曲折迂回的小径摸索。
日过正午,笼罩在树林上方的云雾散去。明明三伏天走到末尾,满林的梨花却开得葳蕤。微风习习,皎白花瓣悠悠飘坠,落英缤纷,素蕊似霰散。
黑蓬人顿住步子,他摘下肩头落下的花,清明如雪却还是树上跌落下,从此便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从前芳香几人知?
“哎……忆得花前春自暖……”黑蓬人拿起落花柔声说道,覆面中只露出来的眉眼中尽是缱绻。
下一刻风袭起卷走了他捧着的梨花,他下意识去捉,可是落花娇弱随之扬去,他连碎片都握不住。
黑蓬人收回手,垂眸轻声道:“可是……留不住、送春去。”
错过了烂漫时,他没有为晚春停留,继续往花开绚烂深处走。
终于一处小院在他视线里显现。
他站在外面驻足许久,远远望着院中那株芳菲梨树,梨花簇簇若盖千层雪。
花还没凋谢,就好像故人还在……
黑蓬人从回忆中清醒,他深吸一口气才肯走到稀疏篱笆围成的门前。院门不高,门闩处却上了繁琐的青铜锁。
锁上刻的貔貅图案还未斑驳,尽管过了很久,但青铜锁不曾褪色。
黑蓬人就想着这样骗自己,是因为青铜不会生锈,他只作岁月不曾侵扰、故人未曾变过。
他想开门就看到故友:
看见故友坐在梨树粗老的枝干上荡着腿,与他对眼问他来不来一壶杏花醉;
看见故友睡在梨花堆成的软坪上哼着曲,和他和诗笑他知不知词赋音乐美。
但是……
黑袍人目光落在青铜锁上。
“明月,我来看你了……”
他说完,掌心附上青铜锁身。
玄铜千年不锈原是谎话,就像说镇魂锁能困住未亡人的执念。世人只见这鎏金貔貅锁吞尽八方邪祟,却不知游魂总在生前执念最深的重门之下盘桓——就像故人总说廊前梨树第三根枝桠挂着他的魂铃,就像他至今仍能看见故人倚着门框研磨朱砂,松烟混着梨花香渗进门环螭纹。
黑蓬人不是没有给故友立冢,明月的衣冠冢就在院中、芳菲花树下。
那里是明月的家。
是明月求之不得的安宁年华。
黑袍人想到此处,手中的动作停下。
咔嗒脆响在空庭炸开,青铜锁芯迸出幽蓝火花。玄铁獬豸首裂作两半,青苔斑驳的木门应声而开。指尖堪堪触到门环螭纹,忽又触电般缩回——门后早没有提着灯等他的少年。
铜锁坠地的回声惊起寒鸦,振翅声里恍惚夹着旧年笑语。明烑望着朱漆剥落的门扉自嘲,当年能踏碎三山五岳封印的自己,此刻竟被半掌厚的尘埃困住脚步。
他轻手轻脚走进院落,檐角的风铃都褪了色,“叮铃叮铃”哑着声音向他诉说。
没有人再叫他“火兆”了,从此只有南月派掌门明烑,他和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都已远去。
明烑挪动步子到那棵梨树前,他摘下笨重的斗篷与覆面,带着陈年梨蕊清气的风掠过眉间,却不能消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