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山肢体接触后,梁山伯发觉祝英台一直避着他,但他以读书为紧没有细问,反正也要共处一室不怕没时间说开。
末伏清晨,书院后园的种的反季梨花簌簌落着雪瓣。末伏清晨的梨花簌簌落在青石案上,祝英台腕间银镯磕在砚台边沿的声响,惊醒了栖在《兰亭序》上的蓝尾凤蝶。梁山伯递来的素白绢帕沾着松烟墨香,指尖擦过她腕骨时,蝶翼上的金粉突然化作“露重折双翼”的诗句。
“这雀头黛最是难褪,”梁山伯蹲下身,用帕角轻点她袖口墨渍,“得用薄荷水浸过才消得干净。”他说话时睫毛在晨光里投下蝶翅般的影,祝英台嗅到他衣襟间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喉头突然发紧。
前些时日梁山伯无意轻薄了她,她又是羞又是怕身份暴露,索性一直躲着他。
檐下铜铃忽被风撞响。
梁山伯的指尖隔着绢帕擦过她腕骨,祝英台猛地抽回手,砚台被带得晃出几滴墨,在宣纸上洇成颤动的墨蝶。
她低头掩饰泛红的脸颊,却见对方月白衫角沾了片梨花,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拂。指尖触到温热布料时,远处突然传来同窗的脚步声。
“梁兄!”祝英台急退半步,袖中银镯撞在石案上发出清响。梁山伯诧异地望向她缠着素绫的纤细手腕,她慌忙将手背到身后:“前日练箭磨的疤……”
梁山伯张张嘴要说什么,同窗已经走过来:“你们两个在这里呀,先生唤我们集会呢。”
正好正好,她不想和梁山伯独处了,祝英台点点头:“袖口染上墨叫先生看了又说我不检点,我先回去换了。”
午后蝉鸣燥人,祝英台躲在藏书阁暗处更衣,忽听木梯吱呀作响。她慌乱中将束胸白绫绕在颈间充作汗巾,转身却撞上抱着一摞《礼记》的梁山伯。
“你怎么在此?”祝英台捂住衣领惊呼。
“先生唤我取些材料,祝贤弟要在这里更衣么?”梁山伯更是奇怪。
祝英台眼神躲闪。当然不能说,她以为暗处无人打理,便藏了些女子家的东西在这里。
愣着许久胳膊撑不住书的重量,竹简哗啦啦散落一地,梁山伯俯身去拾时,祝英台裙裾下露出的杏红绣鞋突然钻出蓝翅蛊蝶。
这蝶触角泛着诡谲紫光,正要将磷粉洒向梁山伯脖颈时,他怀中的木蝴蝶挂坠骤然发烫。檀木纹路间渗出千年沉水香,将蛊蝶逼退至茜纱窗棂,很快就化成飞烟。
“又是书蝶吗?祝贤弟这是……”梁山伯指尖触到滚着金线的裙边。
怎么这么难缠,祝英台心里懊恼,一脚将绣鞋踢进书柜底部,强笑道:“家姐在杭州定做新衣,说身形与我相仿非要我先试穿,不好了她再退了去。”
她感觉后颈细汗浸透了假领,却见梁山伯将绣鞋轻轻放在她脚边:“令姊着实考虑周到,新衣寄的路上染了风尘,再退了怕商议不好。这并蒂莲的绣工……倒让我想起幼时邻家的姑娘。不过……”
梁山伯顿了顿,艰涩开口:“祝兄身形确实娇小玲珑。”
呵呵。祝英台若真是男子定会被气死,一时羞怯褪去笑里藏刀:“祖上身形都不高,我传了下来罢。”
梁山伯将绣鞋拾起递予她:“有个形容不就是‘短小精悍’嘛哈哈。但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还是别开口了吧。
祝英台不想理他,眼神飘忽拿起一只想着如何解决,一道人影又顺着光投射过来,好巧不巧,又是那个同窗。
他口中嘟囔:“你们怎么又跑到这里来,”视线上下扫时,他指着祝英台手中捏着的绣鞋,“祝兄怎么会藏有女红!”
他眼咕噜打转,说出了更令人惊奇的猜测:“我说从未见过祝兄如厕,平时总见你……”
梁山伯听他正要扯着嗓子将众人招来说“该不会女儿身吧”,突然想到祝英台确实某些方面会避讳他,不过碍于方才言语有些冲撞,看祝英台窘红了脸,无心其他的他现在有些不好意思。
“不……”祝英台正要解释。
梁山伯挡在她身前取过那只绣鞋:“不不不,兄台多虑了,这是一场误会。”
同窗皱着眉头,把绣鞋举到梁山伯眼前,说:“伯兄,这物件轻巧精美,怎会是你之物?你莫要袒护于人。”
梁山伯从容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兄台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家姐心系于我,深知我在书院之中,诸多物什不便,早晚会有所破损。家姐心灵手巧,尤擅女红,此鞋便是家姐亲手所绣,赠予于我。兄台看,此处针脚略有磨损,我本想着拿它到书院后面小巷之中寻那修鞋的老师傅修补一二,方才在房中翻找行囊,不小心将其落在地上了。”
同窗听闻梁山伯这番话,面上带疑,抢过来细细把玩手中绣鞋。他目光在绣纹上上下扫视,似要找出破绽。
梁山伯见状,又接着说道:“兄台有所不知,我家姐绣这鞋之时,用的乃是去年端午那日子时汲来的井水染就的丝线,所以这色泽才如此独特,且这鞋底的纳法,乃是我家祖传,兄台自是未曾见过这种样式。”
同窗听闻,仔细瞧了瞧那丝线色泽和鞋底样式,心中天平渐渐倾向梁山伯。毕竟梁山伯在书院之中一向以品格高洁、为人坦诚而闻名。
思忖片刻,同窗便缓缓将绣鞋交还给梁山伯,嘴里犹自嘟囔着:“罢了,罢了,许是我多虑了,你们快到吧,都等着呢。”
祝英台长舒一口气,心中暗暗感激,虽然梁山伯方才冲撞他,但若不是他及时解围,今日怕是要被戳破女儿身,难以继续留在书院。
她望着梁山伯把绣鞋妥帖地放回她的小柜之中,心中如潮翻得更狂,抿抿嘴跟着二人去了。
紫藤花串垂在青瓦檐角,先生在兰草亭铺开素绢,十八张乌木矮几围成满月。祝英台跪坐在西首第三席,嗅着松烟墨香,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袖中藏着的绣蝶丝帕。
说这蝶也是玄幻,好像在哪里都能出现,仿佛真能牵缘。不过她缘在谁人?思绪纷飞时,她想到与梁山伯初见时的书蝶,当时花雨漫天汉子在前不好欣赏,现在回味竟有些惋惜当时没有接住。
“今日诗会以‘蝶’为题。”先生广袖当风,惊起砚池里几点墨珠,“不拘格律,但求真意。”
梁山伯的竹简在青石板上叩出清响:“草作抛砖引玉——‘青桑饲春蚕,破茧成新衫。谁解缫丝苦,犹羡双蝶欢。’”他念得慢,像檐角坠落的雨滴,一字字敲在祝英台心头。
檐角忽然掠过数道蓝紫色残影,那些翅膀带着蛊纹的蝶群撞碎在朱漆廊柱上,鳞粉竟在青石板上拼出半首《锦瑟》。
这就能作了吗?
他作的诗倒像是自述。
缫丝苦在何处?
祝英台望着他洗得发白的青衫,忽然想起昨夜烛影里他补书的身影,心思不由得飘忽。
“好个‘犹羡双蝶欢’!”马文才的金错刀笔尖悬在澄心堂纸上,“只是太过村气。”他把玩着翡翠双鱼佩冷笑,鱼眼猫睛石里游动着蛊虫幼体。
马文才也是新来的弟子,不过平时仗着家势跋扈,祝英台都是避着他走的。
现在这人又在明里暗里刺老实人。
祝英台看向梁山伯,他眼里没有恼怒只是钦佩。
祝英台笑笑,还是更倾向目中是舒适的素。
轮到英台时,满亭目光都聚在她笔尖。她蘸了浓墨,笔走龙蛇:“金粉点翠翅,穿花度柳轻。露重折双翼,犹向火中行。”最后一捺收势太急,朱砂印章险些跌落砚池。
“好个‘犹向火中行’!”先生抚掌大笑,银须沾了酒渍,“只是这‘火’字透着焚身止渴的执念,倒不像少年人该有的气象。”
亭外忽然刮过一阵穿堂风,吹得她鬓边碎发纷飞。
祝英台忽然不知该答什么,她只是想到蝶虫扑火自取灭亡。
“好诗好诗,”梁山伯忽然倾身过来,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祝贤弟的‘露重折双翼’,可是之前见着后山断翅的玉带凤蝶?”
难道后山那天他也被蝴蝶所吸引?
她闻到他袖口淡淡的艾草香,那是书院驱蚊的香囊味道。正要答话,却见他指尖拈起她鬓角不知何时沾上的辛夷花瓣。
脑海中有蝴蝶上下打着旋,她又羞着回避了。
良久祝英台收拾诗笺,发现梁山伯的竹简压着她袖角。昏黄烛光里,他正在帮她扶正将倾的砚台,修长手指染了墨色,像宣纸上洇开的远山。
她忽然好奇,梁山伯不仅晓书蝶,连她诗中所藏的蝶都知,便开口问:“梁兄可知,蜀中有种蝴蝶,临死前会围着烛火盘旋三日?”
“可是《岭南异物志》里说的碎锦蛾?”他低头系紧她松开的丝绦,结扣打得比往常更繁复,“我倒觉得,若能与知己同焚,未尝不是幸事。”
廊下灯笼突然爆了个灯花,惊起夜栖的寒鸦。英台怔怔望着地上两人交叠的影子,想起出门前藏在箱底的茜纱裙——梁山伯到底知不知她是女儿身?
重要吗?
知道了,又能如何?
她缄口不再言,不过也不再避他。
如果……
蝴蝶作引,
梁山伯真的是她的缘的话……
暮色渐浓,他们在荷塘边合写《采莲赋》。梁山伯研墨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一道陈年齿痕。祝英台的笔尖顿在"莲心苦"三字上:“梁兄这伤……”
“七岁那年救过只白兔,”他笑着挽起袖子,“被护崽的母兔咬的。”晚风掀起祝英台束发的青绸,她慌忙按住飞扬的发带,却不知此刻夕阳正将她的轮廓镀成柔金。梁山伯忽然伸手,从她肩头拈下一片柳絮:“贤弟总这般心软,当心被狡兔蹬了心窝。”
荷香染透的晚风里,祝英台望着他浸在暖橘色光晕中的侧脸,忽然希望这场暮色永远不要褪去。
她藏在袖中的手指掐进掌心,喉间泛起比莲心更涩的苦——方才他靠近时,她竟渴望那带着墨香的手指,能多停留一瞬。
可是不能,她收拾东□□自一人偷偷去了琴室。
她又想起一次琴课上先生让二人共抚焦尾琴。梁山伯的掌心无意覆上她按弦的手背,滚烫温度惊得祝英台错弹了商音。
满室寂静中,她听见自己胸腔里雷鸣般的心跳,混着他身上清苦的药香——听他说那是他每夜为母亲煎药沾染的气息。
“手这样凉,”梁山伯解下腰间错银暖手炉塞给她,“可是染了风寒?”鎏金炉壁贴着她汗湿的掌心,祝英台望着他转身取药的背影,忽然将脸埋进还带着体温的貂绒套里。松木炭暖意裹着沉水香窜进鼻腔,她在这令人眩晕的暖意中第一次落下泪来。
泪花落下,梁山伯的幻影破碎。
她忽然觉得梁山伯离她好远,不是学识,是家世。祝父要钓金龟婿的。
窗外不知谁在唱《子夜歌》,婉转尾音惊起梁间燕。祝英台抹去滴在琴弦上的泪珠,在七弦上叩出变徵之音。那声音里混着蛊虫啃噬家信的沙沙声,将暮色染成血色。
她终于明白,那日他腕间齿痕不是兔啮,而是命运早在她心头种下的伤。一时走神,琴弦崩断,又在她未上绷带的腕处划了一道血痕。
她有些委屈,忽然好想问。
今日在书阁难堪,梁山伯为什么没有一起拆穿她?
蓝尾蝶栖落在琴侧,她忽然想起那首“蝴蝶儿。抱花栖。片魂方逐晓云迷”。
“恼他香粉惹郎衣……”祝英台抚着断琴,折了才寄过来的家信。
家信上书着让她明日就回家的话,说是寻了良配与她。
可她甚至来不及体验人生匆匆就要出嫁。
良配是何?
被揉皱的家信背面,蜀锦暗纹里爬出米粒大的蛊虫。这些吸食过指尖血的虫豸,正将“良配”二字啃噬成森森白骨。
断弦上凝着的血珠突然化作紫翅金睛蝶,衔着半截红丝线朝后山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