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铜漏渗出的蓝蝶鳞粉在妆奁上积了薄薄一层。祝英台望着菱花镜,嫁衣上金丝离娘草的花蕊正在细微颤动——三年来,每当她触碰梁山伯留下的绢帕,这些刺绣就会苏醒。
指尖抚过《锦瑟》诗的墨痕,丝线突然如银针刺入皮肉。血色顺着金线游走时,她看见书院雨夜漏雨的窗棂:梁山伯青衫洇湿处钻出的不是书蠹,而是啃噬墨迹的蓝蝶幼虫。少年背对她将断绸塞进砚匣的动作,此刻在镜中清晰如昨。
“梁兄总说墨迹百年不褪……”她碾碎蛊虫,黑渍在镜面蜿蜒成谶。铜盆炸裂的刹那,十二串珍珠璎珞溅起陈年雨水,每颗都映着不同结局:马文才金丝缝补的嫁衣、爬满蛊虫的墓碑、蝶翼滴落的瞳仁。
即将出阁限制了祝英台的自由,她在闺中睁眼闭眼都是梁山伯的影子——他忽而在书房研墨,忽而在斋室吟诗。
“终究是朽了。”她对着虚空呢喃,指甲抠进丝绦经纬里。
指尖突然刺痛,一缕幽蓝磷火从裂缝中窜出,映得帐幔上绣的缠枝牡丹都成了森森白骨。
翅尖朱砂纹路褪成干涸的血痂,却仍死死勾着根青丝——那发丝末端系着梁山伯袖口的松针冷香,像把生锈的锁,将她整颗心钉死在临别长亭的雨幕里。
菱花镜蒙上紫雾时,祝英台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呜咽。
铜盆里的水突然沸腾,气泡裹着松针碎屑浮起,每一粒都裹着长亭铜铃的残响。她将断丝绦狠狠摁进水中,仿佛要溺死那些啃噬记忆的蛊虫。
丝绦吸饱陈年雨水后,枯叶残脉在绢面上凸起成浮雕,叶脉分岔处钻出的蓝蝶幼虫正啮咬着丝线里的光阴。
“别吃……求你们别……”她伸手去捉,指尖却被幼虫吐出的银丝缠住。那丝线在她腕间织出梁山伯补丁衣料的纹路时,她忽然想起那个偷缝衣襟的春夜——月光从书院窗棂漏进来,蓝蝶在她鬓角投下颤动的影,像极了他梦里不安分的睫毛。
血珠坠入铜盆,水面腾起青烟。
祝英台怔怔看着指尖伤口——方才幼虫啃噬过的银丝突然暴长,勒进皮肉织成血色罗网。
网眼间渗出蓝蝶鳞粉,竟在空中拼凑出马文才狞笑的脸。
那张脸突然张开嘴,吐出一条金线捆着的青玉簪,簪头碧色里封着半只挣扎的蓝蝶。
“聘礼里的蝴蝶蛊虫,可比这残破玩意精致多了。”
镜中传来马文才的声音,祝英台猛然回头,看见十二担缠枝牡丹漆匣正在墙角蠕动。
嵌着蓝田玉蝶的匣盖自行掀开,飞出无数金线捆扎的紫尾蝶——它们的翅脉被金丝重新缝合,每道裂痕都缀着南海珍珠,在月光下泛着死气沉沉的柔光。
铜盆突然炸裂。
混着血与鳞粉的污水漫过青砖,每一道水痕都在地上爬行成发光的轨迹。
祝英台踉跄后退时踩中某条水蛇似的流光,眼前突然浮现梁山伯被金丝马鞭抽碎后背的画面:他青衫裂口处飞出的不是血珠,而是当年缝补时渗入肌理的蓝蝶磷粉,那些荧蓝光点正在空中拼出“九妹”二字。
明天就是婚期。
她不要嫁给马文才。
她好想他……
祝英台在满地狼藉中摸到了一支青玉簪。簪头封存的半只蓝蝶突然振翅,残缺的翅膀刮起微型旋风,将屋内所有丝织品卷入空中。断丝绦在旋风中心绷直如琴弦,丝线缝隙里抖落出陈年的松针与雨珠——每滴雨都裹着梁山伯的气息,落地时绽放成转瞬即逝的离娘草。
旋风突然转向妆奁。
抽屉里未送出的荷包被强行拆解,蜀锦上蓝色凤尾蝶的触须突然暴长,穿透茜纱窗伸向夜空。
祝英台追到廊下时,看见触须末端粘着三年前长亭的月光,那些凝固的光斑里,梁山伯正在伞下仰头饮尽她眼波酿的酒。
“梁兄接住!”
她将青玉簪掷向月光中的幻影,簪头蓝蝶却在触碰伞面的瞬间灰飞烟灭。无数鳞粉洒在伞骨间,竟沿着竹纹沟壑游走成黑渍谶语。
祝英台突然读懂了——那些歪斜的字迹正是蓝蝶用翅尖朱砂纹,在几百个日夜前写就的生死卦。
她跪坐在满地残丝里,发现每段断裂的丝线都变成了蛊虫口器。
这些锋利的吸管正扎进青砖缝隙,啜饮地底渗出的往事:她看见梁山伯在书院抄经时,蓝蝶将鳞粉抖落在砚台里,让他写下的每个“英”字都泛着幽蓝。
妆奁底层突然传来叩击声。
祝英台掀开褪色的锦帕,发现当年为梁山伯缝衣的银针正在疯狂震颤。
针眼涌出粘稠的紫纹,在空中悬成丝线,自动缝补起满地碎蝶。当最后一片残翅被缝合时,银针突然化作寸许长的蓝蝶。
“原来你在这里。”
她对着掌心的小生灵呢喃,忽然将蝶翅贴在耳畔。
螂蜩的声音“窸窸窣窣”响起,她以为蝴蝶振翅。
晨光刺破云层时,第一只蓝蝶在她指尖气绝。祝英台将蝶尸含入口中,尝到了梁山伯青衫上松针与墨香的味道。
她忽然轻笑出声,齿间碾碎的翅脉渗出血色汁液,在唇上染出胭脂色。
她没注意,脖颈处渐渐爬满的紫色蛊纹。
明天,她就要出嫁了。
*
晨起梳妆时,陪嫁丫鬟突然说:“梁公子昨夜殁了。”
玉梳坠地的脆响惊醒了妆奁底的银针。那根曾为梁山伯补衣的细针正在锦帕下震颤,针眼涌出的紫纹在空中织成残蝶。祝英台握紧冰凉的银针,忽然记起他总在换季时咳血,却偏说是松烟墨呛了喉。
“小姐仔细蔻丹。”丫鬟托起她颤抖的手。凤仙花汁顺着甲缝渗进昨夜被丝绦勒出的伤口,疼痛却来自更深处——当年长亭送别,她将酒泼进雨帘,梁山伯接住的不是杯盏,而是她发间坠落的玉簪花。
大红喜轿的鎏金檐角垂着十二串珍珠璎珞,祝英台数着珠串碰撞的脆响,数到第七下时指尖触到了轿帘暗袋里的离娘草。
这株重瓣花在清晨梳妆时还沾着露水,此刻蜷缩的叶片却像垂死之人的手指,渗出带着苦杏仁味的汁液。
祝英台忽然记起乳娘说过,离娘草若在送亲路上枯萎,新妇此生便与至亲再难相见。
轿外笙箫声猛地拔高,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祝英台透过盖头下三寸空隙,望见自己绣着金丝鸳鸯的裙裾正被某种蓝光浸染——那坛系着红绸的女儿红不知何时渗出了酒液,在轿底积成一面晃动的镜。
镜中浮现出梁山伯的面容,当时他来祝家办事识破了自己的女儿身,竹叶在他青衫上投下细碎的影,他只是笑笑说:“原来是九妹,到时穿嫁衣的模样,定比栖霞山的烟云还好看。”
他知道自己要嫁给马文才。
那为什么——
还要祝福?
轿帘忽然被风掀起一角,数只紫尾蝶扑进来撞碎了镜面。这些带着魔气的蝶翼本该惧怕日光,此刻却发疯似的用尾针戳刺轿顶悬挂的鎏金香球。
祝英台伸手去挡,一滴蝶血坠在她描着金箔的指甲上,竟化作半透明的蛊虫钻入皮肉。剧烈的灼痛中,她看见书院那个暮春的黄昏——
梁山伯的松木簪子勾住她发带时,窗外正舞着双蝶。
少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后颈,她闻到他袖口沾染的松烟墨香混着药草苦味。
梁山伯慌乱后退撞翻青瓷笔洗,却在满地乱滚的玉镇纸中死死护住那截月白绸带。
“这断带上是有金银财宝?叫梁兄爱不释手了。”她故意压低嗓音,却见青年将绸带仔细叠好塞进怀中,“此物见证我唐突之过,自当妥善保管。”砚台里未干的墨汁晃动着,映出他红得滴血的耳尖。
她明明察觉——梁山伯心里也有她的。
说好踏破冥主殿,怎么现在也没有消息?
轿身突然剧烈震颤,祝英台的后脑重重磕在描金轿壁上。怀中酒坛应声碎裂,琥珀色的女儿红顺着织金马面裙漫开,酒液里浮动的蓝色光点聚成梁山伯的轮廓,这幻象比记忆里更清晰。
“听说梁公子临终前还在写婚书,砚台里的墨都冻成了蓝冰……”
临终?
临……终……
临终!
轿外飘来的低语让祝英台浑身发冷。她死死攥住嫁衣下摆。
“看那里!”人群忽然指向一座矮矮的坟墓。
喜轿行至城郊时,鎏金檐角的珍珠突然迸裂。祝英台掀开盖头,望见官道中央隆起的土堆上,数万只蓝蝶正用磷粉勾勒碑文。送亲队伍惊叫着后退,她赤足奔向那座新坟,嫁衣上的金丝离娘草在疾跑中片片凋零。
“此去华渚三千里,梁某先为九妹探路。”墓碑浮现的字迹还带着松烟墨的苦香。她徒手扒开湿润的泥土,棺木里青年青衫上的补丁针脚,正是那年春夜她躲在书院屏风后缝就的。
“小姐当心!”陪嫁丫鬟惊叫着掀开轿帘。祝英台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望去,送亲队伍前方的石板路正被黑渍覆盖。这些指甲盖大小的东西突然集体转向,如同被磁石牵引般朝着西北方涌动。
领头的白马扬起前蹄,马鞍上系着的驱魔铜铃炸成碎片。
昨前被迫咽下的合卺酒在胃里翻腾,她终于明白为何喜婆非要盯着她饮尽那盏酒——酒里掺了东西,此刻正化作千万只蚂蚁啃噬她的经脉。
忽然有蓝蝶从袖中涌出,这些是梁山伯生前最爱的灵蝶。
当那座爬满青苔的墓碑撞进视线时,祝英台腕间镯子突然迸裂,裂纹中渗出蓝色灵流,像无数条发光的丝线缠住她涂着蔻丹的手指。她踉跄着扑向刻着“梁山伯”三字的石碑,嫁衣上缀着的珍珠崩落一地,在黑渍里砸出细小的血花。
“谁开的玩笑!梁兄的墓怎会出现在官道上?”她嘶声质问随后赶来的马家仆从,却见那些人仿佛被抽了魂似的呆立原地。
为首的管家脸上浮现出蛛网状蓝纹,喉结滚动着发出不属于他的声音:“九妹,你看天上。”
紫尾蝶群不知何时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将正午骄阳滤成幽蓝月光。
在这诡谲的光线下,墓碑表面开始浮现银钩铁画的小楷——全是梁山伯在书院时给她批注的诗文: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有声音在说:二十五可以吗?
当时减半的不仅是诗文,原来还有他们的缘分。
祝英台的指尖抚过“惘然”二字时,石缝里突然钻出成串蓝色光点,顺着她嫁衣上金线刺绣的纹路游走。
“华渚有三生石,我去寻你的名字了。”熟悉的声音从地底传来,震得她腕上残余的玉镯碎片叮咚作响。
“不!不!”祝英台疯了一般用染血的指甲扒开坟茔,却在触到棺木的刹那被黑渍淹没。
这些黑渍原是许多小虫,可是并未噬咬她,反而用身体拼凑出梁山伯临终前的景象:
烛火摇曳的病房里,面色青灰的青年正用骨节分明的手攥着半截月白绸带。大夫将黑色药汁灌进他开裂的唇间,他却挣扎着吐出带血的字句:“把……把我的墓……修在九妹出嫁必经之路……”
蛊虫突然集体爆裂,血雾中升起万千蓝蝶。
祝英台感到心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低头看见自己嫁衣上的金丝鸳鸯正被蓝色灵流重新勾勒。
当最后一线金丝化作蝶翼纹路时,墓碑轰然炸裂,露出棺中梁山伯宛如沉睡的面容——他穿着那件被药汁染污的青衫,胸前静静躺着两截缠绕在一起的发带。
“原来梁公子把小姐的绸带和自己的束发巾缝在一起了,”随后赶来的丫鬟突然开口,声音却变成了书院打更人的苍老语调,“他咽气那晚,鬼月娘殿的铜锁自己断了,供桌上的婚书被蓝火烧成了灰。”
祝英台突然笑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棺木缝隙。
当她的血滴在梁山伯眉心时,那些游弋的蓝色灵流突然凝成实体,将两人裹进光茧。
送亲队伍惊恐的呼喊变得遥远,她最后听见的是梁兄在月下念《锦瑟》的声音,混着螂蜩振翅的嗡鸣,像极了书院躲在书斋屏风后偷听梁山伯调琴的心跳声。
光茧破裂的瞬间,祝英台看见自己的血肉化作星尘。魔族紫尾蝶在哀鸣中坠落,而属于他们的蓝蝶正衔着离娘草最后的根须,朝着云层中浮现的华渚飞去。光芒夺目时,她终于触到了梁山伯温热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