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珩突然松开手,亥跌坐在深及膝盖的积雪里。
苍蓝极光在冰穹流转,映得满地骸骨泛着幽光。
亥踢开雪堆脚铃叮咚作响,她想用蛊虫反击却使不上劲:“你!”
她不懂为何期盼月珩来抢亲,如今却落得个被灭族下场,何况这人还掳走了她,从前那个只会用灵流在折扇上变戏法的青年如今实力强的她丝毫也不能挣扎!
“你把我带到哪里!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魔族究竟哪里对不起你!”
“三百年前,这里叫栖蝶谷。”月珩答非所问,指尖蓝色灵流凝出冰昙花,花瓣坠地瞬间,积雪下浮起万千荧光。
亥看见冰层里封着梳双鬟的少女、拄拐的老妪,所有人胸口都插着魔尊亲卫的玄铁箭矢。
一只蓝蝶从月珩耳后钻出,亥这才发现他发间藏着的根本不是玉冠,而是用族人脊骨雕成的冰环。
冰魄蝶——灵族一支冰夷族所用术法。
亥心底一沉,记得魔尊往冰夷族攻打时,卯娘娘还用冰夷族婴儿头盖骨给她做了炼蛊容器。
“魔尊砍下最后一个冰夷头颅时,我正在殿前为他出谋划策。”他忽然扯开衣襟,心口处盘踞着魔气幻化的锁链,“你问我为什么?我和骅王交易开始,魔气入骨那日,我就把心脏冻成了冰坨。”
亥的赤足突然陷入冰缝,锐利冰棱划破脚心。鲜血滴在骸骨上竟开出离娘草,原本象征情的如今成了杀戮,那些被冰封的残魂突然发出呜咽。
月珩抖开冰魄蚕丝扇面时,十二根扇骨突然迸出冰棱。亥认出这是用冰夷族圣树打造的千年玄冰骨——当年魔尊亲手折断圣树时,她还在树根处埋过生辰酒。
“这把‘栖蝶’扇,原该在及冠礼上由无夷统领题字。”扇坠突然断裂,半片冻僵的蝶翼飘落雪地。月珩用扇尖挑起骸骨堆里的冰晶面具,面具内壁赫然刻着冰夷文字,每道刻痕都渗出幽蓝血渍。
扇面扫过尸骸的刹那,风雪突然凝成幻境。亥看见无夷统领跪在魔殿,魔尊的靴底碾着他指尖:“你们冰夷不是最清高么?给本尊画幅《百鬼夜行图》,画满一千只魔物,便饶你族人十日性命。”
现实中月珩的扇骨正往下滴冰水,每滴都化作巴掌大的冰刃扎进雪地:“后来我才明白,这把扇要蘸着仇人的血才能落笔。”他忽然反手挥扇,渊底冲出的怨灵被扇面吸成墨色,渐渐晕染出半幅未完成的血色山水。
冰夷族覆没后,这里更名为从极渊。
亥踉跄后退,绣鞋碾碎了一截冰夷指骨。月珩的冰魄折扇正往下滴落魔血,扇面透出的寒光映出她胸前赤色龙鳞——那抹猩红在尸骸遍地的雪谷里,活像被剥了皮的伤口。
“原来你是冰夷灵族……”沾着尸水的痴情蛊滚进冰缝,方才饮下合卺酒里的甜香还黏在喉头,“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故意接近我只为骗蛊,就为报复整支魔族?”
亥想到大殿裹着蓝色火焰的冰魄蛊虫,原来她一直在被利用。
可是……
为何又带她出来?
情?
灵台闪过无数片段,魔族戾气压不住时冰层下突然浮起血色,三百具冰夷骸骨竟同时抬起手骨指向她眉心。
她想到在蓝气山自己问月珩:
“那你为什么喜欢蝴蝶?”
“因为万物都被缚在天道做的茧中,而蝴蝶破茧成形,不甘愿只做小虫子。在我眼里,根本没有天道。”
“总有天道,对于蛊虫而言,我就是它的天道,生在于我,亡也在于我。”
“殿下说笑了,我了解过蛊虫,有些蛊虫控制的行尸走肉到最后还是会死。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摆脱控制的表现?他们也能自己决定存亡。”
当时亥不愿接受这种驳斥,虽然他说得对,蛊虫也是生命,也有自我意识,也能决定自己的生死,即使微如萤火,即使淡如薄雾。就像有的生物自我意识太强,所以很难被蛊虫操控。
“可是,我们都只是天地一蜉蝣,沧海一粒粟,树边一蚍蜉。”
她不清楚如果一个人决心要什么,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就算只抓住了一角。
“这样吗?不。如果我是漂流的粟,我就渴望长出千万里根须扎根海底。如果我是徘徊的蚍蜉,我就咬着年轮总有天能蚀烂大树。”
“你怕是在痴人说梦吧。”
只有想不想做的事,没有能不能成的事。
亥醍醐灌顶,操控死尸多年的郁闷像被排解,她有些激动:“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那时月珩笑了笑,他深邃的双眸意味深长地望过来,那里像深不见底没有波澜的两潭幽水:“我想要的,藏在我的心中,也露在我的名里。”
扇骨猛地刺入冰面,寒风刮得亥清醒许多,她认清现实,看着蛛网裂痕瞬间吞噬了那些手骨:“魔尊剥我族人皮做战鼓时,可曾想过今日?”他袖中窜出冰蛇叼住亥的脚铃,蛇身每片鳞都刻着魔族符文,“留你活着,是要你亲眼看着魔胎被炼成新的锁魂钉。”
这不是她魂牵梦萦的白衣公子月珩,也不是梦中知书达礼的梁山伯,是个埋伏太久藏得太深的……
“闻到血味了?”月珩单膝跪地握住她渗血的脚踝,蓝色的灵流吐息化作霜雾裹上流血的口子,“冰夷族的血能唤醒亡者记忆,你要不要看看魔尊是怎么把孕妇吊在冰锥上取乐的?”
“我……”
远处传来冰层断裂声,被惊醒的冰夷怨灵正从渊底爬出,它们啃食着月珩周身魔气,却对他裸露的森森白骨流露出悲鸣。
“……疯子!”
根本没有情!
亥突然将痴情蛊拍进心口,痴情蛊原本想控制月珩所以夹杂了她的意识,她想用蛊把魔气憋出来,剧痛中瞥见冰雾里浮现卯妃临产画面,尚未惊呼,月珩的折扇已抵住她咽喉。
冰魄扇咔啦展开将痴情蛊从她心口挑出,扇面题着《锦瑟》的冰晶小楷正在融化:“长公主还记得,梁山伯在戏台上牵你衣袖时,可闻到袖口沾着的魔血味?”
扇骨突然刺破他伪装的面皮,露出底下被冰棱贯穿的腐烂左脸,蛆虫正从颧骨黑洞里簌簌掉落。
亥呕出痴情蛊反噬的黑血,血珠在冰面烫出焦痕:“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踉跄着踩碎满地冰镜,那些曾让她心动的折扇题诗,此刻在冰风暴里显出血淋淋的真相。
月珩忽然振袖狂笑,鬓间冰坠撞出摄魂清音:“可知那折子戏为何偏偏要唱《梁山伯与祝英台》?”他指尖挑开亥的衣襟,露出心口蠕动的蝴蝶印记,“你当自己是破茧的蝶——”
冰面突然浮起三百面铜镜,每面都映着梦中场景。第一面里梁山伯正为祝英台描眉,第二面他指尖沾的却是冰夷童子的心头血,待到第三百面时,戏服下赫然伸出魔族利爪。
“那本是你我,只不过借了先人的背景和壳子,至阴辰时出生的药人血才能养出能携玄火的冰魄蛊虫,”月珩拽过她手腕按在冰碑上,“祝父说得对,从一开始,不论是月珩,亦或者梁山伯,都只是看中了殿下的家世背景,梁山伯用祝英台和魔族换了长寿,我不一样,我要用你换更有价值的。”
“你胡说!他们明明去了华渚!”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亥不再压抑自己。
“你说化蝶,不过是鬼月娘给你编织的镜花水月。”
亥踉跄跌坐,脚铃突然渗出黑血。
“殿下啊?英台啊。”月珩忽然用戏腔轻唤,折扇吐出冰蚕丝缠住她脖颈,“这是我赔给你最有趣的戏。你就是炼蛊的上等容器,我要所有物为我所用!我要所有人被我臣服!”
“不……不……”亥灵台混沌,她面对的究竟是月珩?还是说她还在英台梦中?
冰雾中浮现画面:月珩穿着冰夷族才有的雪蚕丝袍在冰昙花丛中抚琴,魔尊的铁骑踏碎花蕊时,溅在他衣襟的不是露水而是同胞的脑浆。而今那袭染血的白衫,早被炼化成裹着糖霜的砒霜。
其实从头到尾,她也是一只虫,困在了为“情”的茧中。
月珩将亥钉在冰柱上的手法极精巧,三十六根冰髓钉避开所有致命穴,却恰好封住她周身魔气。他临走前在亥眉心画了朵冰昙花,花瓣绽开时渗出数百条噬忆蛊。
“待冰昙开满九重,你便能看见真正的栖蝶谷,我要让你看看,梁山伯有多痛苦,月珩有多痛苦……”月珩广袖扫过之处,渊底浮起无数冰棺,每具棺中都封着戴戏妆的尸骸,“好好享受这出《梁山伯与祝英台》终章。”
亥的惨笑震碎鬓边霜花。她垂眸看着胸口的赤色龙鳞,忽然咬破舌尖,将混着痴情蛊毒的血喷在冰柱上——既然要疯,不如疯得更彻底些。
冰面映出她扭曲的倒影:发间红绸浸透尸水后变成锁魂绫,嫁衣上蛊虫正啃食冰髓钉的寒气。
亥的指甲在冰壁上抓出十道血痕。第三根冰髓钉融化时,她突然看清梁山伯当年赠的蓝簪——那截雕着蝴蝶的玉,分明是冰夷族巫祝占卜用的指骨。
“你夸我戴这簪子好看时……”她咳出带冰渣的血,看着簪头浮现出微型蛊阵自言自语,“其实在看容器能否承受噬魂蛊吧?”
噬忆蛊钻进第四根肋骨时,亥看见更残忍的真相。紫雾谷的再遇根本不是偶然,月珩徘徊许久终于闯入禁地,又用灵流化了凶兽模样佯装误打误撞跌入魔域,又跌进亥心里。
为什么……为什么连看她的眼神都要演?
亥发狂般扯动锁链,腕间银铃震动。原来他透过她看的,是魔域圣姬这副皮囊下的利用价值。
冰昙绽到第五重时,亥终于听见月珩的真心。记忆里他跪在冰夷祠堂,将她的生辰八字刻在诅咒柱上:“要让她信到甘愿剜心,要让她连骨髓都渗着愧意……”
最痛的是某段被封印的床笫私语。梁山伯吻着祝英台胸前蝴蝶印记时,舌尖悄悄渡进冰夷咒术。
亥的胃部突然凸起蛊虫形状,那时祝英台缠绵的温存原是在喂养噬心蛊。她终于明白,梦里每次情动时的战栗不是动情,是复仇即将得逞的狂喜。
当血蝶破体而出时,亥在残存神识里看见月珩的童年。五岁的他蜷缩在魔宫兽笼,看着魔尊用冰夷婴儿逗弄魔兽。某日老巫医给他喂了忘忧蛊:“要活命就得成为最锋利的刀。”他出生便是茧子,所以他要做最利的虫撕破茧子。于是少年月珩开始练习用折扇代替双手——折扇能藏蛊,执扇的手却可以假装温柔。
最后一只血蝶穿透冰穹,亥终于读懂月珩所有谎言里唯一的真相:魔尊当年灭冰夷族,是因为月珩为求权势主动献上圣树坐标。他根本不是什么遗孤,而是用全族性命换得权势,又因魔尊鸟尽弓藏才转生恨意的赌徒。
亥突然扯断锁魂绫缠住冰柱,绫缎浸透的血竟开始蒸腾。那些被月珩屠杀的魔族残魂,此刻正顺着蒸汽钻进她伤口。每缕魂魄都裹挟着滔天恨意,却在触及痴情蛊时化作滚烫的朱砂泪。
她看见自己穿着祝英台的嫁衣站在戏台上,月珩扮的梁山伯正往她鬓间簪冰昙花。台下坐着三百冰夷戏傀,他们鼓掌时眼眶里簌簌掉冰碴。戏台突然变成魔宫炼蛊窟,她被铁链锁在药鼎中,鼎外月珩正将冰夷童子的心脏碾成朱砂。鼎内药汁沸腾时,亥的皮肤开始剥落。她惊觉自己正化作血蝶,而月珩手持冰魄扇追上来:“你逃不掉的……”扇面扫过的星空突然碎裂,露出渊底真实的冰窟——千万只血蝶正被钉在冰壁上,每只蝶翼都纹着“恨”字。
最可怖的是冰窟中央那具冰棺,棺中躺着与亥容貌相同的女子,心口插着月珩的折扇。棺椁突然炸裂,那女子化作血蝶扑来:“什么鬼月娘?不过是串通在一起引你入蛊!”
亥咳出带翅的血虫,突然扯断冰髓钉捅进自己丹田。魔气与蛊毒相撞的瞬间,她看见无数红线——月珩在其中都诱她入局。
不论是祝英台还是亥,都是最好的炼蛊容器!
他说要补偿!就是这样补偿!
那晚她该信新晋司天监的话,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了?她也成推动魔族覆灭的刽子手。
冰昙开到第八重时,亥的左眼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记忆碎片:魔后临产时撕心裂肺的哭喊、骅王吞噬魔尊魂片时暴涨的魔角、月珩在冰棺上刻《梁祝》戏文的侧脸……
她颤抖着将残存的右手指甲插进冰柱,用血画出逆转蛊阵的符咒,齑粉如银骨撒在她胸口。
“痴几何?醒几何?欢几何?悲几何?爱几何?恨几何?”
冰昙绽到第九重,亥的脊椎突然裂开。她将毕生爱恨凝成最后的蛊毒,任由血蝶啃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