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把电线刮成了麻花,先施百货门口扎起的彩牌呼呼作响,不是平时“大减价”的字样,而是写着“抗日救亡”四字。
湿透的人行道亮成了黄一块,蓝一块,行人轿马踩着霓虹色块,顶着雨鞭,硬生生将宽敞的南京路堵成了一块铁疙瘩。
叭叭叭……街道上全是按喇叭的噪音,高峻霄望着前面见不到头的车队,心火窜上头皮,不禁压低了帽檐以缓解情绪,抢画的贼人重新刷低了他的下限,竟然敢公开拍卖抢来的赃物,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肩上传来温暖的按压,李盛拍了拍他,安慰道:“别急,待会小夏先生肯定来,你不必担心,大不了咱们就用熊司令给的钱买你那副画,反正他也不在意买啥,主要博个好名声。”
“大哥,按我说的就别买,我去帮你弄来,一分钱都不用出,江湖上叫黑吃黑。”本来按喇叭的雷山海陡然转过头来回话。
副驾的陆献威胁道:“去!你别乱来,今天你代表的是司令部,万一被抓住,或是闹出乱子,可不是关几天禁闭就算了,说不定要吃花生米呢。”
山海信誓旦旦的说道:“开什么玩笑,我要是让他们发现了,我雷字倒过来写。大哥行不行,一句话的事。”
“行个屁,我看你又欠关了。”陆献恶狠狠地骂道。
“哎呦,陆副官,你别吓我,我可不是吓大的。”山海掏了掏耳朵,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两人互呛的同时,车流开始缓缓挪动,估计交警赶来疏通道路了。高峻霄闭上眼睛,脑海里一会儿是何清澄的模样,一会儿是护士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了药郎的模样,她今天会用哪副面孔呢?
早几日看报纸上的宣传,拍卖方包下了先施百货的最顶层,百货公司的老板不仅麻利的将柜台收拾成拍卖会场的模样,还在门口架设了一连档洋鼓洋号,从客人进门起就卖力的吹,卖力的打。
这哪是抗日救亡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促销大酬宾呢,高峻霄面无表情的直奔顶楼。
顶楼的温度明显比楼下高,自助茶歇桌边人头压着人头,只见着几屡冰雕冒出的冷气,山海眼睛一亮,蹦跶到人群里拿吃得了,陆献怕他闯祸,也跟着挤进人群。
今天真热闹,
不过高峻霄和李盛更关心展品,两人迅速锁定了红色帷幕后的展览区,珍品画作和各种古董艺术品都罩在玻璃罩内,宾客们站在展柜旁,斜眼瞟了几秒,然后又飘荡到下一件展物前。
每件展品前人迹寥寥,倒是东南角一个特别宽敞的展位前围满了人,正是那副唐伯虎的《偷香》。
高峻霄忙掏出一根便携望远镜,细节愈发清晰,熟悉的鸳鸯纹宋锦,卷轴处有个黄豆大的暗红污渍,确实是阴阳阁丢失的画作。
忽的身旁传来洋人的声音:“艾格尼斯,no!”
他按着一个女洋人的相机,好像在解释为什么阻止她拍摄,可惜他们说的不是英语,高峻霄完全听不懂,心念连洋人都来凑热闹,那贼子人脉很广啊。
“尾崎桑,这画好漂亮。”
“当然漂亮了,这可是中国明代的知名画家,唐伯虎的真迹。”
怎么会有鬼子?两个讲日语的年轻人很快就被质疑的视线包围了,他们一脸无辜的怔在原地,张着嘴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尾崎最先反应过来,按着身旁人的头朝众人鞠了一躬,操着日本腔的中文说道:“对不起,打扰到各位了,我们是《朝日新闻》的记者,来宣传反战的。对关东军的暴行,我们真的非常抱歉。”
《朝日新闻》,左翼的呀,高峻霄马上释然,那个讲不明西语的洋人也站出来,开口讲中文:“诸位,今天能来报道的外国记者,都对东北正在遭受的侵略深表同情,所以请允许我们为东北的百姓在国际上发声。”
“欢迎欢迎,请各位国际友人多多为中国发声,为苦难中的东北人民发声。”一个洪亮的女声从人群后方传来,“东北需要全世界的支援!”
声音好熟悉啊!人群让出一条通道,高峻霄看去,夏姑姑盈着笑,娇小的身形这会儿瞧来格外高大。
“哎,你家老爷子和老夫人来了。”李盛怒了努嘴提醒。
高峻霄一抬眼正巧对上自家老爹的眼神,心虚的嘿嘿一笑,还为手杖剑上的豁口生气呢,他要是早知道需要撬门就带水管了。
“唔,我还见过你穿军装呢。怪不得澄澄如此中意你,够靓仔。”夏女士走近稀奇的打量高峻霄。
“靓有什么用,专给我闯祸,我那根花梨木碍着你什么事啦,非得吭两口。”高老爷没好气得翻了个白眼。
自知理亏,高峻霄垂着脑袋乖乖挨训,高夫人轻扯丈夫的胳膊: “相公,大家都看着,你回家再说他。”
“夏女士,高先生,高太太晚上好,我是则修的同僚,我叫李盛。”
趁着李盛主动寒暄的功夫,高峻霄又找起自家媳妇,上海滩政商两界的半壁江山都来了,你也该到了吧。
可直到拍卖会开始二十分钟,高峻霄都没感应到何清澄的位置,压下心底的失望,他低声询问身旁的小山海,有没有见到乔装的人。
“有啊。”山海嘴上沾着红色果酱,边吃边点头肯定。
“你不早说,在哪?”高峻霄瞬间挺直背部。
“不是你要找的人就没说,是几个男人。”山海停下叉子回忆道,“其中一个服务员好像是CC的……那谁,做官的……哦哦,张股长,另外几个估计是他手下吧,都带着同款家伙呢。”
张充怎么沦落到要当服务员?他即便没收到请帖,以他的能力,搞到真请帖不是什么难事,明显没按好心。
“他现在在哪?瞟一眼就行。”高峻霄低声问道。
山海跟平时训练一般眼转头微动,很快回复:“在我们后面7点钟方向,靠墙站着。”
“盯着他,跑了叫我。”高峻霄敛住脸上的笑意,眼底浓郁的黑色如同墨汁在水中缓缓散开……
三千大洋一次。
三千大洋二次。
三千大洋三次。
哆!恭喜榎本先生获得这颗东陵的翡翠朝珠!
台下顿时一片唏嘘,高峻霄睁开眼,看了眼台上兵乓球大的朝珠,据宣传是清东陵流失的物件,最近的主人好像是东北的张大帅,张大帅十分喜爱还特地镶在了自己的八宝帽上。
如此大的翡翠朝珠替代品很少,看成色确实像宫里的物件,这玩意儿倒底是张小六迫于生计卖的呢,还是鬼子抢出来的呢?
一千大洋对于张小六来说还抵不上一天的军费,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名声,但凡卖了支持抗日,他肯定要大肆宣传为自己找回点不抵抗丢失的脸面。可报纸上静悄悄的,没一条报道。
那就只有第二种解释——鬼子抢出来的!现在买家也是个日本人,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们想要洗白这件赃物,好带回他们的破岛。这次主办拍卖会的贼人,成分很可疑啊。
当然,高峻霄希望自己多虑了,朝珠造型简单,并且后宫、臣子均会佩戴,前朝的时候皇帝也经常赏赐功臣,万一是谁家祖上赏赐得来的呢,毕竟加个东陵的背景能卖高价,谁去管来源的真假。
“下面即将迎来本场的明星拍品,唐伯虎的墨宝——《偷香》,起拍价五万大洋。”
随着拍卖员扯下红布,整个会场都安静了,只剩下轻微的吸气声,高峻霄默默举起望远镜,眼睛不禁眯起,这画……
“大哥大哥,张充出去了。”山海话音刚落,高峻霄已经薅起他往外走。
“你们干嘛去,画还买不买啦?”最外侧的李盛让开通道。
“随便,我去放个水。”高峻霄闹钟警铃大作,这厮不会随便乱跑,莫不是见到清澄了。
一个年纪大概五六十岁的男子,激动地举起号码牌大喊:“我出10万!”
“12万。”
“15万。”
……
人们争先恐后的喊价声音飘远了,走廊上有两个人,前方的目标正往厕所去,张充赶紧躲到柱子后,等那人进到卫生间,张充又从柱子后探出头,左右环顾后朝洗手间走去。
高峻霄紧随其后,却没跟着两人进厕所,张充跟踪的那人好像是《朝日新闻》的尾崎先生。
不一会儿,尾崎先生走出来洗手,可他并没有朝会场的方向走,而是快步推开消防通道的门,消失在走廊尽头。
等张充也跟着进去后,高峻霄带着山海蹑手蹑脚的推开通道门,一股冷风裹挟着水腥气扑面而来,雨点有气无力的砸在金属扶梯上,细碎的敲击声几不可闻,雨势应该比刚才小了。
这里是顶楼,上面就是天台了,高峻霄竖起食指对山海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楼上传来张充的声音:“先生借个火。”
嘶啦——红色的火柴短暂照亮了通往天台的楼梯,淡淡的烟味开散开,尾崎用带着口音的中文搭话:“你们做服务员很辛苦吧。”
“谈不上幸苦,服务业都这样,没有八小时制,好在这里有钱人多,至少有小费拿。”
尾崎语气带着惊讶:“哦!你还知道八小时制。”
“这是每个劳动者应有的权利,我们工人夜校的老师都这么宣传。可惜执行的时候不太灵光。”张充委屈的说道。
狗日的张充又在钓鱼了,不过那位尾崎先生的警惕性不足,轻易就打开了话匣子。
两人你来我往聊得好不热闹,高峻霄撇撇嘴懒得管闲事,朝空中一挥手,示意山海回去。
然而山海猛拍自己的胸脯,眼中满是期待,高峻霄思索片刻,笑着点头,吓吓张充让他不能套话,好像也不错。
嘶——咔!
得到允许,山海当即用手掩着嘴发出一种奇异的声音,有点像漏气,高峻霄饶有兴趣的听着山海的口技表演。
吧嗒…吧嗒…噗嗤…噗噜… 压抑的震颤,越来越频繁,山海也离他们越来越近,叽——忽然一声尖啸,仿佛谁家水壶烧开了。
“什么声音?”两人的聊天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山海见吓到人了,继续发力,又是两下尖锐的声音穿透雨幕,楼顶的两人再也站不住,不约而同的顶着雨出去寻找声音来源。
山海则坏笑着跑下来,正想拉着高峻霄逃离现场,一声巨吼传来:“谁在那,别跑!”
高峻霄心颤了一下,立即拔腿冲向天台,雨水模糊了视线,蒙蒙雨雾中尾崎不顾一切地在天台上狂奔,前面还有两个穿黑色雨衣的人。
跟在后面的张充骤然停下,伪装在雨水的冲刷下慢慢变淡,他猛地回头:“出来!”
哎呀被发现了,高峻霄淡定的从掩体后露脸,却示意山海别出来:“张股长,这么晚了,在天台看星星啊。”
“对,等你一起看。”张充阴阳怪气的说道。
啊——
一声惨叫划破天际,空气的里的腥味更重了,是血腥味,高峻霄不禁摸向腰间,张充没好到哪去,露出袖中的小刀,警觉地扫视四周。
“尾崎不能死,否则日本就有借口了。”张充不甘心的瞪向高峻霄,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高峻霄指了指自己,笑的很无辜:“你在跟我说话?”
“废话,这还有别人吗。”张充怒吼里带着颤,似乎在害怕什么。
“哦~”高峻霄故作恍然大悟状,“你想我跟你去救人。”
“你不是为我,你是为国。晚了就成外交事件了。”张充忍不住回道。
见他认真的模样,高峻霄不想再逗他:“那还愣着干啥,走啊。”
硕大的水箱和通风口在雨中若隐若现,同时把天台隔成了好几块区域,顺着血迹,尾崎被发现了。他静静的靠在水箱上,一道血痕从额角淌下,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了。
黑衣人不见了踪影,张充冲到尾崎身旁,摸了下颈部,肉眼可见的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对方身份不明,动机不明,高峻霄怕他们杀个回马枪,于是和张充猫在通风管道后,耐心等待。
通风管道的中心是一大片玻璃顶,能隐约看到拍卖的现场情况,高峻霄伸手撸去水滴,唐伯虎的画已经拍完,理论上压轴的卖完了,拍卖会就该落幕了。
可现场还是依旧朝天,不停地有人举牌竞价,现在卖的是啥?高峻霄好奇的贴在玻璃上,好像是块玉佩,龙形的,宣传画报上没有这个啊。
“哎呦喂,龙形玉佩是皇家的象征,不会又是东陵的物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