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遥川离开确山的这一天,沈逝水仍旧是笑容满面地期待着重逢。
而后,团队也将返回成都,筹备新一轮的拍摄。
“周老师这次要走多久?”
马亮看沈逝水在床上躺着,整个人像是漏了气儿的气球,没精打采,就知道这位又害了相思病。
“虽然只说了几个省份,但按周老师的性子……恐怕还要半年。”
马亮瞪眼,“呀,你正式追周老师也就大半年,怎么他还忍心走个半年?都说异地容易分,哪能这么久呢?”
沈逝水拿无神的眼珠子瞟他,随后闭上眼。
“周老师不是恋爱脑,是冰山,他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不会拦他,也拦不住。”
要不是过年,还不会那么快见到周老师。
慢慢地去到广州,这路上恐怕就得俩月起步,碰到好山好水,像是那泉州、厦门,或者赶上天气不好,恐怕还得多留一阵。
到了广州呢,总得去寻访旧宅,走走曾经去过的地方,周边也少不了,总得让他叙叙旧。
哎,广东都去了,怎么能不一脚油门,再上广西走走?广西那桂林山水甲天下太值得去了,还有上次韩醒老师的事,少不得要到九顿天窗旁边看看。
这曲里拐弯山里山外的路线,还得拐到贵州……周老师是个很能逛的人,他也愿意行万里路,多涨见识,看看世界有多大,人的故事有多动人。
忘了我那是不可能,但劲头上来,“来都来了”的魔咒没人能脱逃。
当然了,是在能保证安全的前提下。
“你倒是比我了解他。”马亮耸耸肩,“你可小心着,别让周老师被外面的野男人抢了。”
“不会,我信周老师。”
沈逝水翻个身,心情郁郁,不再搭理马亮的“挑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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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遥川在地图上标记了很多个点。
三月前后的南方沿海,特别是两广地区,回南天的威力不可小觑。
长蘑菇的拖把、发霉的鞋子、掉落的油性笔笔迹,还有一脚踩上去发滑差点摔了人的地板,他刚到广州的第一个春天就经历过。
他本还吵闹着要回家,但后来,他觉得这里也不错。好吃的多,台风天可以不上学,周边的植物小动物也很多,比北方贫瘠的光秃秃的冬日要丰富——哪怕没有暖气,湿润的空气经过鼻腔,至少不会让鼻子干燥出血……广式双马尾另说。
所以一直到四月,他都不会过去。
车开在小路上,慢悠悠地走过了县城和村镇。
期间天水麻辣烫在网上爆火,周遥川不由得感叹吕逸□□眼识珠。那滋味,岂是一个香字了得?
伴随着桃花盛开、油菜花开,他走走停停地来到曾经到访过的苏州。
这里的变化还挺大,但园林还是那样雅致,太湖还是那样的辽阔。
他会把照片发给沈逝水,也会轻声说着“好像有太久没见你”,向沈逝水说说这段时间的感受。
时光很久,但又很快。
途经杭州,过丽水,看过云和梯田,在福建三明的沙县吃过正宗“沙县小吃”,赶上平潭的蓝眼泪大爆发,又向泉州看开元寺和承天寺,经漳州看木偶戏品四果汤,周遥川终于在夏季伊始由潮州进入广东省内。
吃过新鲜手打的潮汕牛丸,在南澳岛看过记忆中的大海,周遥川觉得,他可以回去了——回到广州,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他家曾经租住的旧宅在广州一处老小区里,挨着新建的地铁站。
或许有很多印象里的老人家已经不在了,希望当时的房东还在记忆中的地方。
这条狭窄的楼梯已经烙进记忆,楼梯间每层都有个小露台,墙上被抹了又抹的小广告与霉斑越发张牙舞爪,岁月的痕迹浓妆艳抹。
他提着一篮水果,试探性地敲门,金属防盗门发出了当当的声音,震得整个楼道都在响。
里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谁呀?”
“请问邱阿婆还住在这里吗?”
“您是……”站在防盗门后的中年女性有些怀疑地打量着他。
周遥川深吸口气,“我是零八年的时候,在五层租了房的,周家的孩子,周遥川。”
中年女性皱起眉头,向里头问道,“十几年了喔!这是谁呀?周家的孩子,阿婆,你知唔知?”
屋里窸窸窣窣了一阵。
“盼盼?”
苍老的声音传来,周遥川顿时像回到了十几年前,他禁不住声音有些颤抖。
“邱阿婆,是我!我来看您了。”
“盼盼放学了啊,来看我了啊。晓燕,快让他进来……”邱阿婆的声音也兴奋起来。
中年女性这才恍然,“喔!你是盼盼啊,原来是姓周呢。先进来吧,阿婆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每天都想找人聊天呢!”
周遥川提着水果进了门,却发现邱阿婆躺在床上,原本就瘦小的身躯更加苍老佝偻,头发雪白,盖着层薄被,躺在床上几乎无法动弹。屋子里隐约有一种怪味,或许是“老人味”。
好在精神看起来不错。
“阿婆,我是盼盼,您这是怎么了?”周遥川坐在她旁边,感到手足无措。
“盼盼来啦,哎哟……怎么好像长高了!”
“邱阿婆,我已经大学毕业了。”
“撒谎!”老人家却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今天在学校学了什么?和同学相处不高兴吗?”
周遥川看向旁边给他倒了茶的中年女人。
“邱阿婆得了阿尔茨海默,记不住近几年的事,脑子活在了过去,被困在了过去。说话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你别在意。对了,你叫我晓燕姐就好,你们家租房子那几年我在外地,没怎么见过你,但听我妈提起过。”
晓燕姐叹了口气,“糖尿病也犯了,脑子不清醒,下不了地,眼睛看不清,人倒是精神十足。”
邱阿婆的手伸出小被子,在床边摸索着。
“盼盼啊,你在这儿吗?”
周遥川连忙把手伸过去,握住那双枯瘦的手。
“阿婆,我在呢。”
那只手几乎是皮包骨头,松弛的皮肤又薄又没有弹性,还有点凉,周遥川都不敢用力。
“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听不懂我们这里讲话也不要着急……”
周遥川抿抿嘴,“阿婆,还是您的普通话说的好。”
“哈哈,说好普通话嘛。我那时候当语文老师……”
邱阿婆嘀咕着,声音越来越小,好像在背什么课文。
周遥川也不好打断她,只能轻轻摸着她的手背,告诉她,自己就在旁边。
“平时我和她聊天,反反复复地就那几句话。你来了,她倒是愿意多说点。”晓燕姐擦擦眼角。
“其实我这次来,本来是想问问邱阿婆有没有留下我们家当时留下来的东西……抱歉,没想到……”
“我听她说过你们家的事情,那时候你回去得匆忙,有好多东西没带走。到今天……也不一定有了。”
周遥川叹口气,“没关系,我就是问问。真要是没有的话……”
“晓燕啊!盼盼的小提包怎么落我这儿了?”
邱阿婆突然中气十足地接了一句。
晓燕姐眉头一皱,“妈,你讲哪个提包?”
“黄色的!他说是去游乐园买的。”
周遥川听了,立刻瞪大眼睛,“阿婆,您还记得那个包?”
晓燕姐不由得惊讶地站起来。
“哎呀,还真有个黄色的狗的小提包!我妈生病之后把它珍藏的跟宝贝似的。上面有把锁,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我们也不好动。难道是你的?我去拿过来。”
“盼盼那,你妈妈是不是又要带你去玩啊?去海边玩,当心被大鱼咬了!”
邱阿婆又开始说起颠三倒四的话来。
周遥川轻声应着,心里面却激动不已。
黄色的手提包不大,正面缝着迪士尼里那只狗,布鲁托的形象。拉锁已经有些灰暗,两个拉锁头之间挂着一把小小的密码锁。
“你看看,这是你家的吗?你要是知道密码,就打开看一下。”
周遥川接过包,只觉得手抖得厉害。
那时他落下了很多东西,一边哭着一边收拾,还在调皮捣蛋的年纪,遇到大事,被催着赶着,哪能尽善尽美呢?
有些东西不敢留下,怕伤怀,怕情难自制,多年过去,却又想要找回来。
本来不抱什么希望,但……这个包只是其中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有更多。
锁头摸着凉凉的,推动的时候还有些滞涩,就像是轮轴已经生锈。周遥川把密码拨到自己的生日,按下按钮。
咔哒。
拉锁拉开之后,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
有一个花哨的塑料悠悠球,几张干脆面里的人物卡片,一个还没巴掌大的水中套圈的游戏机,皮筋都断了的小弹弓,还有画着疑似魔兽和海贼的生日贺卡,大概是当年的大触同学送他的。
相比较这些孩子气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一打照片。
古早画质的夜间巡游与花车,有些模糊褪色的和角色们的合影,以及……一家三口的画面。
周遥川暗暗咬着牙,没忍心再看下去。
他深吸了几口气。
“晓燕姐,请问我能把它带走吗?这里面……有很多我们家的照片。”
“本来就是你们的东西,阿婆留着就是知道你会回来找。”晓燕姐看着他,叹了口气。
“晓燕姐,邱阿婆,谢谢……”周遥川轻轻拉上包,站起来就要鞠躬,晓燕姐赶紧扶住他。
“你不用谢我,是邱阿婆帮你留着的。她现在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的,但近些年的事确实都记不起来了。”
周遥川转过身,“邱阿婆,你怎么记得这个包呀?”
“这不是盼盼最喜欢的包么?”邱阿婆笑眯眯的,“你说这个角色叫布鲁托,我说,和九大行星同名呢……”
冥王星早已经被踢出九大行星了,在周遥川来这边之前就已经不是了。
但邱阿婆还记得这只黄色小狗的名字,也记得周遥川喜欢这个小提包。
“我妈当时还收了不少其他东西,不过就这个小包她总珍惜着。回头我把东西收拾收拾,说不定还有你家的。咱们加个好友吧。”
晓燕姐这么说着,掏出手机。
周遥川便加了她的好友,又和晓燕姐聊了聊邱阿婆的病情,一声叹息。
邱阿婆笑吟吟地看着周遥川,“盼盼那,好久没见到你爸爸妈妈啦,他们是不是回北京去啦?记得十五号交房租喔!”
“妈……”晓燕姐连忙拉住邱阿婆的手。
“没关系,邱阿婆对我们一直很好,我也很感激。这次回来,我已经能面对这些事了……那晓燕姐,我先不叨扰了,咱们下次再见吧。”
“好,你有事直接给我发消息。”
“邱阿婆,我先走了,您好好保重身体。”周遥川蹲下来和老人家告别。
“盼盼要回家了?常来看我啊……”邱阿婆笑着,慢慢收回了手,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般。
和晓燕姐告别,周遥川拿着旧旧的手提包穿过窄巷,走到停车场,坐进车里,就这样抱着小黄包,久久没有动作。
良久,窗上忽然落了片叶,嗒的一声轻响,惊醒了沉思中的人,他才掏出手机,编辑起消息。
“我把他们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