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突至。
狸花还和从前一样窝在玄羽的寝室,等待一声,或几声召唤。
乌云是从北边压来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天际袭来,随后便是暴雨倾盆,天池山的方向一连落下几道惊雷,震得方圆百里地脉嗡鸣。
狸花眯起双眼。
是师傅的雷劫。
似乎教人使了些障眼法,但可惜的是,骗不过那些老东西的眼睛。
屋檐处垂落的雨帘忽被隔开,稠密的雨声随着房门的开闭渐清明又重新变得模糊,狸花回过头,沉声看着玄羽褪下沾了水汽的衣物。
“找到了吗?”
玄羽动作没停:“嗯。”
“是在那林里?”
“嗯。”
狸花沉默了两秒,继续问道:“死了?”
“...死了。”
狸花呆滞了片刻,又望向天边的那道紫电。良久——
“玄羽,我要回去了。”
“...”
辛葵死了。
死在那密林里的某个角落。
具体的,她不敢问,也不想知道。只觉得着密不透风的雨网罩得她喘不过气来,说起来,她已经好几天没休息过了,幻化人形又消耗了不少灵力。
好累。
是“我要回去”,不是“我想回去”。
“这雷...”玄羽上前。
“是化神期的雷劫。”
不必说,玄羽定已经从长老那边知晓了此事,但由狸花说出来就不一样了。
常说妖修炼最难的是开化灵智,而人修炼的难度是随境界递增的。
化神期的妖不比人,虽也受天道束缚,但因天性与天赋的差异,同阶层下总要比人高上那么一截。
因此,必诛。
玄羽看着狸花没说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玄羽,不是我。”
“我知道,我会证明给他们看的。”玄羽抱起她,安抚着。
“还要证明多少次他们才肯相信?”
空气寂静了下来。
她喉咙有些发堵:“辛葵...死状如何。”
“致命伤...非术法所致。”
狸花身体晃了晃。
“...”
“我送你出去。”
风里夹着雨,如刀削过眼脸。
玄羽还是那一袭黑衣,此刻被雨水浸透,略显狼狈。
她向来从容,可今日变故来得太急,竟连最简单的避雨诀都忘了掐。
但也再来不及了。
身后紧追来的修士剑啸破空,密密麻麻的一片。
应就是扶苍领着数十同门踏风而至,似乎早有准备。
“玄羽!你这次还想包庇她吗?!”扶苍喊道。
玄羽没回话。
时至今日,她们都明白,再怎么与他们费口舌都没用了。
“恐怕今日,不会如你愿!”
身后剑光破风,像是擦着耳畔而过。越过她们后却也消散,竟骤然回潮,又向她们刺来。
如此不依不饶,循环往复。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免拉近了不少。
就是得到消息的长老宗主没能及时赶来,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他们也免不了一场恶战。
于是,狸花便干脆让玄羽停了下来。
她化作一位素衣少女,凌风而立,隔开了雨幕。左手抓着玄羽的肩,右手的抓甲化显,抵在她的咽喉处。
似乎没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一众修士皆愣在原地,看向最前方的扶苍。
“愣着干什么?那妖断不会杀了她,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少女勾唇笑了笑,极为邪魅:“是吗?”
她腕间稍用力,便刺破了玄羽的皮肤,淌下汩汩鲜血。
扶苍冷笑了声,目光炯炯,十分正气盎然:“玄羽,时至今日你还没看清这妖的真面目吗?!妖终究是妖,最擅恩将仇报。今日,你也不过是她逃之夭夭的助力罢了。来日人妖大战,她也断不会念得你什么旧情,此妖不能再留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这便是在逼玄羽动手了。
他身后的修士纷纷应和道。在他们的认知里,玄羽定是念及旧情,被妖蛊惑,才会做出此举。
但今日若是玄羽再不作为,就要被打上与妖狼狈为奸的罪名。扶苍正是吃准了这点。
良久,玄羽的声音才在空中慢慢荡开:“蠢货。”
狸花看着不远处浩然正气的少年,意味深长道:“扶苍。”
不是唤他,语气轻慢,像是在咀嚼诗句那般。
扶苍眼神凌厉了几分。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名字取得不好。”
话音刚落,扶苍就要操持着那剑,倾身袭来。
可同时,原本被挟持着的玄羽稍侧过身,一面不动声色地躲过了攻击,一面反将狸花控制在怀里,反手扣住少女腕骨,剑气冲天而起,搅得漫天流云与雨幕混作一团,化作漩涡,将一众修士隔离在外。
扶苍见状,便不好再上前了。
随后,众人便看见一人一妖在漩涡中心厮杀起来。
剑气与妖力轰然对撼,交鸣声震得人耳膜生疼。双方都使了十分力气,就像积怨已久的仇人,抑或是醒悟过来的修士终于下了死手。
风暴散去的刹那,只见那妖的衣物被生生染成了绯红,坠落下山崖。
玄羽站立在剑身上,上身微驼,看向崖底。残风吹拂着她已然浸湿的散发,一下一下,起起落落,遮住了她的神情。身形却是不动的,立在空空荡荡的雨幕与灰色的世界里,直到连风也不再吹拂了。
“她本就没错,何来包庇。”玄羽的声音被碾碎在暴风雨中,“我只是想护着她。”
“死要见尸。”扶苍道,对上玄羽的目光,就要御剑向狸花坠落的方向驶去。
头顶却忽地传来一声轰鸣——
扶苍瞪着双眼,惊恐地看向已然战残的玄羽。
玄羽对他笑了笑。
“是雷劫!”
“是...玄羽师姐的雷劫!”
“太好了!玄羽师姐突破元婴了!”
众人喜忧参半。
“别兴奋了快跑!这可是化伸期雷劫!”
众人飞向还在愣神的扶苍:“少宗主!快走吧!那猫妖就在山崖底下,就是侥幸活命,也扛不住这雷劫的。”
扶苍死咬着唇,在最后一刻还盯着玄羽,愤愤道:“你故意的。”
-
剑宗玄羽的一道惊雷,让沉寂已久的仙门为之一震。
这可不比那些磨洋工靠大量吸纳灵力又与灵力场脱节的老头,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天赋异禀。
而她进升的时机,又好巧不巧紧随着那妖之后。正愁得焦头烂额的长老们兴奋得直接赶了过去,齐力助这位后生与人类的希望渡过此劫难——此子若成,当镇八荒妖邪;若败,那化神妖邪必定会血染山河、孽障滔天,千年道统必将崩毁于其掌下。
雷劫之后,玄羽身负重伤,仙门长老又将其带入密境,为其疗愈。那妖邪就是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剑,若晚了一刻,不知会伸出多少罪孽。
“这什么动静也没有啊?”
茶馆里亦是人声鼎沸。
“怎么没有,玄剑阁阁主即日便要卸任!”
来人拿着一张告示,拍至桌面。
“玄剑阁阁主?”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便反应了过来。
“不至于吧?”
说着便有人朝那告示细看去:“诸君共鉴:吾执掌玄剑阁十载,以剑镇邪,以心守道,自问无愧宗门,无愧苍生。然天意难测,独子陨落,心脉俱裂,剑心再不寻。而今持剑之手,难承千钧之责;残破之魂,不堪再领宗门之重。”
“即日起,吾卸任阁主之位。玄剑阁上下,交由大长老暂摄阁务,另择贤能继任...玄剑阁,宫枸。”
至于这“贤能”会是谁,显而易见。
“她一黄毛丫头,能应付得过来吗?”
“她可是百年来唯一一位化神后生,怎么不能?”
“这阁主之位也不和修为挂钩不是?”
“...”
“我说什么来着!”楚氏用酒杯敲击着桌面,一字一句激动道,“我说什么来着!”
“娘,你好好吃饭。”楚妞无奈道。
“还——‘独子陨落,剑心再不寻’,我看是这厮在一众阁主之中最不堪重任,这才把他换了下去。”
楚妞没回话。
“你最近怎么回事?”楚氏疑心道,“生病了?看上去憔悴不少。”
“啊...”楚妞下意识摸了摸脸,“可能没睡好。”
“是吗?”二妞挑了挑眉,“那你看我和她谁更厉害?”
“说不准。”狸花趴在湖边,随口应道,“要不你找她打一架吧。”
狐狸拱了拱狸花,示意她翻面。
狸花叹了口气。
“你站人雷劫底下干什么?”二妞蹙起眉,“当真这么难舍难分?”
“...”狸花无语得瞥了她一眼。
“师尊,我怎么觉得你话变多了。境界突破还有这功效?”
“我是看你成日游手好闲,怕你闷得慌。”
“我养伤呢。”
二妞扫了她一眼:“内伤是这么养的?”
狸花晒着太阳,好不惬意:“人类有一种说法——‘以天地为药,化自然为医。’外伤吸收草木精华,内伤沐日光,饮清风...”
“...”
那日坠落山崖,满身的绯红都是玄羽的血。为骗过扶苍一行人,自然要演得逼真一点,但她没想到的是,玄羽每每要伤及她的时候,又峰回路转,将目标对准自己。纠缠之中,这才溅得她满身是血。
玄羽伤自己倒是快准狠。她使了十分力气,八分都是用来给她卸力的。
只是经此一遭,玄羽又到了化神——此前她似乎一直有意控制,修士是可以感受到境界突破的界限的,也因此有不少人会将雷劫降在自己最有把握的时候。这下仙门便再也容不得她一丝一毫的错与偏差。
狸花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