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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天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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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祧已将宗庙扫洒一新,礼官们布设五几五席、六彝六尊,天府陈列出贵重的祭器和礼器。

酒人、鬯人满斟祭祀用的黑黍酒,膳夫、亨人、庖人准备用于祭祀的六畜五谷。

乐师执乐器,舞师执舞具,罗列在两侧。

天色将明,鸡人在城邑中呼旦,百官随着拂晓的天光,聚集到宗庙之外。

负责引导的巫师们身着玄衣纁裳,佩戴美玉,立于宗庙之前。

祝官向神鬼献上祝祭之辞,以祈福祥。

祭祀结束之后,由太史举行占卜向先王询问此次兵事的吉凶。

凡国之大事,先筮而后卜,众人紧张地等待着辛甲筮卦的结果。

太卜执笔,在旁记录。

初六,九二,六三,九四,九五……

上九。

主卦为水,客卦为天。

天水为讼,不利涉大川,终凶。

讼,所覆旧事为当年先王受崇侯所谗,囚于羑里;大川,即为河水,是前往征讨商王必经之所。

天命何至于此?竟占得这样应景的凶卦。

太卜惊异地望着卦象,但身为神官,最忌自乱阵脚,引起众人恐慌,他面上不显,一言不发地记录下最后一爻。

辛甲面色凝重,放下手中所余的蓍草,镇定地宣布了所筮的结果。

百官哗然,身在宗庙,他们不敢私语,只是互相传递着惊惶的眼神。

占人、菙氏捧着龟甲、苇束和荆木,侍立于侧。

太卜深吸一口气,提议道:“王上,此乃国之大事,不可轻忽,请大巫再主持一次占卜吧?”

武王看向白岄,“巫箴以为呢?”

“筮已不吉,不可再卜。”白岄干脆地拒绝了这一提议,“若因不满结果,卜筮相连,视为对神明不敬。”

而且,若是再次占得凶兆,恐怕今日难以收场。

武王对于白岄强硬的表态很满意,一一看过众人,“天命已定,无需问诸鬼神,谁还有异议?”

话已说到这份上,将神明都抬出来了,公卿与百官虽疑虑重重,但谁也不敢强出头。

祭祀结束,留守丰镐的官员们先行退去,各安其职。

其余人等略作休整,前往镐京郊外,与大军一同启程。

出发在即,送行的人站满了郊野。

葞与同伴们编入甲士队伍,随车出战,白岘拉着葞不肯放手,“葞,真的要去吗?打仗很危险的,我们以前为步卒处理过伤口,你也知道的,能活着回到殷都的人仅有七成,受了伤还能活下来更是十不存半啊。”

葞拂开他的手,“阿岘,大敌当前,岂有临阵退缩之理?”

白岘摇头,“如果兄长还在的话,一定不放你们去涉险!”

提及白屺,葞面色一软,随即恨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回到殷都,为他复仇。”

白岘一时语塞,看看叔父,又拉着白岄,“姐姐,你快劝劝他们啊。”

白岄拍了拍他的肩头,温声道:“别闹了,我们也要出发了,快随叔父回去吧。”

“不行。”白岘咬牙,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紧紧攥着白岄的衣袖,“既然你们都去,我也要同去!”

“阿岘,你胡闹什么?”族长只觉头大,扳着他的肩,“快放手!你姐姐奉命随行守卫神主,即刻就要启程,耽误不得。”

葞也劝道:“是啊,阿岘,你既知战事危险,就该明白,我和岄姐都不希望你涉险。”

“我不放!我要同去,我可以和巫医一起救治伤者。”白岘灼灼地望着白岄,“姐姐,你信我。允我同去,我绝不乱来。”

白岄看了他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终是松了口,“好,你与医师同去。”

癸巳日,祭祀告庙已毕,请文王神主,率戎车三百,虎贲三千,甲士四万五千人,于日中整军出征。

丙午日,至于河洛,与太师吕尚所率大军及诸侯会合,停留休整,以待盟友。

丽季作为内史,随行于武王之侧,记录途中一应事宜、起草文书。

辛甲与白岄受命跟随文王神主的车架,以为护卫。

“阿岄。”丽季倚着车架,拿着简册,蔫得像被烈日烤过的禾苗,“陪我说说话嘛,都在这里驻扎十天了,算起来离开丰镐已是二十三天,太卜和太祝他们大约在后面一些,唉,我都没个说话的人。”

武王的车架近旁,均是周人同姓宗亲随行护卫,唯有他和辛甲、白岄三人,乃是殷都旧臣,与他们话不投机,相看两厌。

“内史,忍耐一些吧。”辛甲正闭目养神,劝道,“此次出兵卦象不利,众人心中忧虑,难免气氛沉重。”

丽季烦恼地抓了抓头发,“太史你说得倒轻松,你好歹还能和阿岄聊天啊。我、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跟王上聊天吧?”

辛甲睁开眼,正色道:“内史慎言,先王神主面前,我也不能同巫箴随意谈笑。”

白岄伸手将他挠得翘起来的头发压回去,捋捋平,问道:“内史不是与召公一道吗?”

“召公总板着脸,三句里才理我一句。”丽季叹气,“说多了,他还要嫌我聒噪。”

有侍从匆匆赶来,“内史,原来您在这里啊。”

丽季立刻收起了不耐烦的神色,揣起竹简,“怎么?王上有什么事?”

侍从答道:“是楚族到了,王上请内史一起前去迎接。”

“哦,是我大哥带人赶来了吗?”丽季总算脸上带了点笑,忙跟着侍从去了。

辛甲目送他走远了,才问道:“巫箴似乎对占卜结果并不担忧?”

“若是败了,万劫不复,担忧也无用。”白岄很平静,“我只是在想,王上当时等待的,究竟是太公的消息,还是……其他盟友的消息?”

戊午日,向北至孟津,顺利渡过河水,羌方亦前来会盟。

丽季又在竹简上记下一句。

渡河过程异常顺利,他在心中暗暗庆幸,什么“不利涉大川”,害他担惊受怕那么久,看来那些占卜果然信不得。

己未日,大军向东行进,至于鲔水,商王派遣使者到来。

白岄在车上望见,“是胶鬲大夫。”

辛甲冷哼一声,他在殷都时也算是宗亲旧贵,胶鬲却是从鱼盐贱业中提拔起来的平民,很受商王器重,他一向不喜欢胶鬲。

胶鬲带着几名随从,远远地停下,问道:“西伯带重兵一路西来,欲去何处?”

武王答道:“商王不义,我等受天之命,前来讨伐。”

“如此,是要与王上开战。”胶鬲的语气不咸不淡,“牧邑之野土地平旷,王上将于彼处集合大军,不知西伯何时才能到达?”

“定于五日之后,甲子之旦。”

“我将回报王上,请西伯万勿失约。”胶鬲点头,远远向载着文王神主的车架投来一瞥,随后带领随从返回朝歌。

战书已下,再没有回头的余地,军中弥漫着紧张惶恐与跃跃欲试的气氛。

胶鬲离开后,天空阴云密布,不久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

丽季忧愁地望着阴沉的天空,似乎……辛甲的卦象还是有点道理的。

离牧邑还有不少路程,下雨后道路泥泞难行,大军只得冒着大雨日夜兼程向东行进。

雨水冲垮了沿途城邑的城墙,引发水流暴涨泛滥,人们都不由再次想起辛甲那日筮得的“讼”卦。

不利涉大川,终凶。

连日大雨、天阴不曙、昼夜行军、寒冷疲敝,早已将跃跃欲试的情绪消磨殆尽,此时众人对于上天和商王的惶恐达到了顶峰。

体力和精神的两重折磨催生了不满和抱怨,这些怨言起初还只在士卒间隐秘流传,第三日已经闹到了武王面前。

行军不得已暂停,宗亲们聚集于武王的车架前,有一名青年语气愤慨,“癸巳之日本就水火相克,不利于兵,太史又筮得凶卦,这一路行来,果不其然,连日暴雨,山川震怒,渡过河水后三日便遇五灾,恐是商人的神明与先王有意相阻!”

武王斥道:“胡言乱语,动摇军心。”

青年还在据理力争,“我何尝胡言乱语?!众人都惊惶不已,不少士卒已涉水冒寒病倒,这样下去,如何能够取胜?兄长,恐怕是时机未至,如此一意孤行,终将遭遇灾祸。以我之见,应当在此停留休整,待雨停之后再作打算。”

虽然披着蓑衣,还是难免被雨水打湿,何况车舆中已都是积水,潮气交织着寒气,在残冬时节沁入骨髓,也无怪盟军有所怨言。

白岄倚着车輢,怀抱文王神主,以免其被雨水浸透,问道:“太史,那是何人,如此直言不讳?”

辛甲远远望去,时近日暮,阴云密布,雨色正浓,光线昏暗,无法仔细分辨那人样貌,“似是王上幼弟,处。”

丽季下了车,皱着眉走来,远远唤道:“大巫,王上请你过去。”

“果然如此。”辛甲叹口气,方才听他们说起神明动怒,就猜想定要牵扯到白岄身上了。

白岄点头,吩咐驭手,“驾车过去。”

同姓贵族们见她直接驾车而来,如此失礼,谁也不想给傲慢的女巫让路,偏偏她抱着先王的神主,众人也不敢对先王不敬,只得忍着气向两旁退去。

辛甲扫了一眼众人愤恨的神色,低声道:“巫箴,不要与他们起冲突。”

方才说话的青年冷森森地打量白岄一眼,“听闻大巫在殷都时有呼风唤雨之能,如今已大雨三日,道路泥泞难行,恐怕无法如期到达牧邑,大巫为何还不祷告上天,祓除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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