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和煦,人们正在牧邑的郊野打扫战场。
清理、收集那些折断损毁的兵器和戎车,交给工匠们修补、重铸。
用麻布包裹、麻绳捆扎好阵亡兵卒的尸体,由巫祝举行仪式后葬入深坑。
人们相信,如同蝉眠于地下俄而羽化重生,人葬入地下后亦能羽化前往天上。
一片狼藉的战场逐渐变为微风吹拂下春草茵茵的平野,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屏退了众人,这是仅由王、大巫和三公出席的议事。
局势初定,连日的忧虑和紧张渐消,武王稍稍松了一口气,“所幸依照原定的计划,并未出现太大纰漏。”
吕尚神情肃然,仍紧绷着脸,“那位‘小王’很不满,令他成为殷君,领导殷民,迟早会生出祸端。”
“禄子年少气盛,微子会约束他的言行。”召公奭宽慰道,“商人旧贵们对于新王恐怕还存有警惕,不会轻易拥护他,太公不必过于忧虑。”
白岄道:“但微子也十分不满,只是面上不显罢了。朝歌与殷都不过半日路程,想必贵族和巫祝们已知晓商王之事,流言很快会传开了。”
贵族与神官们一向高傲自矜,即便心中不满已极,面上也不过斯斯文文地出言讥讽几句,背地里该搞的小动作倒是一点不会少的。
毕竟在笃信神明的王朝之中,商王、贵族、神官都十分精于操纵、利用流言来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
“巫箴认为应当如何应对?”
白岄垂首思索片刻,“先王曾与商王结盟,商人大多知晓,贵族们必会以此大做文章。虽然我认为,商王以自身为燎祭,或许还是为诅咒倒戈的贵族们更多一些,可宣扬此事,对我们很不利。”
胜败乃是常事,五百年来四处征战的商人从来都是愈挫愈勇的,打了败仗只需要再打回去就行了。
至于撕毁盟约,那更是各方国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商王并不会真正信任外服的各位方伯,自然也不会因为毁约心生怨恨,以至于亲自前往天上去向先王们告状。
唯一的理由,便是他发觉贵族们铁了心背叛他,甚至连亲兄长也背离了他。
他无法调集军队,也无法容忍这种背叛,才会效仿成汤王的烄祭,以求神明和先王一窥地上的乱象,降下惩罚。
“请王上留驻于此,若数旬过后,未有祸事降临,我将命人于殷都散播新的流言,既能平息此事,也能扭转局势,反击殷都的贵族。”
“尚有众多方国未平定,将移驻于管地继续讨伐。”武王点头,“巫箴,明日你带着胥徒前往殷都,修葺亳社与王宫,迎立殷君,同时监视殷都的贵族,安抚民众与官员。”
吕尚深表赞同,“万不可宣扬倒戈一事。殷民崇尚武力,若认定他们并非为西土所败,会立即掀起风波。”
“那尚父认为,应如何处理殷民?”
“殷民剽悍难驯,我倒认为全部杀了为好。尤其是那些贵族,即便示好投诚,也不可信。”吕尚居于殷都数十年,他了解商人,甚至不如说,他就是商人,对于他们的想法和做法,他一清二楚,也甚为忧虑。
此话一出,除了白岄,其余人都皱起眉。
“既与微子约定,不伤其人,这样不妥,会落人口实。”
“让他们都再也说不了话,就不会有什么口实了。”白岄笃定道,“活下来的人,本就可以随意评说往事。”
“巫箴同意尚父的意见?”武王并不意外,毕竟白岄也曾这样提议过。
白岄侧身看向吕尚,交换了一下眼神,道:“是,我同意太公的提议。尤其是殷都的旧贵族们,手握权柄与兵力,顽固不化,商王要动他们的利益,惹了他们不快,如今是什么下场,大家也都看到了。”
“但商邑人口稠密,其中尚有工匠、渔人、牧者种种。”周公旦反对,“如太公提议的这样,不问缘由,尽数屠杀,太过残忍。应让他们仍旧居住在族邑内,从事原本的事务,施以仁政,安定人心。”
“残忍?”吕尚冷笑一声,“对待仇人难道还需要仁慈吗?永绝后患才是最要紧的。”
白岄则平静地分析道:“城邑中的平民、百工之类,他们笃信神鬼之事,很容易被贵族煽动,引发暴乱。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便如太公所说,还是全部杀了最为稳妥。”
白岄续道:“还有……商人信奉的神明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是无法被打动的。因此商人相信力量,并不相信温情,是不会被你那些‘仁义’所打动的。”
“可他们是你的同族吧?”周公旦深觉无力,白岄说商人之间并无温情可言,这种冷漠与残酷确实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同族……?”白岄敛下眼睑,眼神微沉,“非要这么说也没有错。但商人多是族内通婚,所重的乃是族邑,并没有那么看重宗亲血缘,过去先王们在封邑各自为政,为了争夺权力,也常斗得你死我活。”
见他不语,白岄续道:“微子与商王兄弟相残的例子,不就近在眼前?”
召公奭插进话,“太公与巫箴的担忧不无道理,他们久在殷都,清楚商人的秉性。但自先王受命以来,我们始终以仁义为名招揽各方国前来归附,若在此时贸然纵兵屠杀,会令其他方国、诸侯震恐,不利于安定局势。”
“召公也认为应对殷民宽容以待?”
“虎臣在城中搜捕不愿臣服的商王近臣,听闻多至数百人,这些人不能留。”召公奭提出了折中的方案,“其余贵族、平民或许心有不满,但并未表露,至少表面上仍是友好的,便如微子所提议的那样,将他们中一部分人迁往丰镐,以便监视,同时分散殷都贵族的势力。”
白岄道:“那些不愿臣服的近臣,作为人牲死了,不就可以继续追随先王了吗?他们还会觉得十分欣慰呢。”
武王沉吟片刻,问道:“巫箴,献俘的仪式,多少人为宜?”
“殷都的旧制,用牲一般十人为组,斩首后埋入同一祭坑之内。祭祀可用十人、二十人、三十人、百人、三百人,武丁王时期,曾有用牲多至千人。”
十人为组,一排一排的头颅,献祭千人,便要将头颅堆垒整整百层,看去很是壮观,也十分可怖。
“不必这么多。”武王及时制止了她,以防她说出更恐怖的话,“告祭上天,数十人或许不够庄重,便定为百人,你在殷都早做准备,安排好各项事宜。”
白岄起身,领命而去,“我今日就动身,太史、内史与我同去。”
“他们曾在殷都为官,或许还能招揽旧识。你在巫祝之间也有许多旧识吧?若他们愿意,也可迁往丰镐居住、继续担任巫祝。”
白岄摇头,“王上管不住他们的,还是让鸷鸟留在殷都吧。”
周公旦忧虑道:“就这样让她回殷都吗?巫箴行事出格……”
“商人脾性古怪,尤其是贵族与巫祝们,除了巫箴,又有谁能弹压他们?丽季也说过,要利用她便让她放开手去做吧。”吕尚也起身告辞,“我带兵去追击方来的残部。”
天色刚亮,朦胧的日光洒落下来。
白岘和葞走在最前面,脚步均有些沉重。
这里曾是白氏聚居的族邑,如今族邑内一片荒芜,泥土所筑的屋舍已经在风吹日晒下渐渐坍圮,道路两旁的草木无人修剪,长得横七竖八,乱蓬蓬的。
丽季四下望了望,“一个人也没有呢,与我记忆里的完全不同。”
胶鬲也一同前来,叹息道:“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所见是人烟稠密,一派繁荣的景象。听闻你们离开后,无人敢接近白氏族邑,竟已荒芜至此。”
白岄倒没有显得悲伤,只是回望了一眼王城,“若人们迁离,将来殷都或许也会如此。”
“这里是白氏过去的族邑,有些古怪,请不要接近。”两名巫医从远处追来,待看清了众人,惊讶道,“你们是……你是阿屺的妹妹?你……没死?”
“是。”白岄看向他们,“你们是邻近族邑的巫医。”
“我叫巫腧,与你兄长也算是旧识。”巫医将他们带到距离白氏族邑不远的一处屋舍内,“听闻你跃下摘星台,不知所踪,你父兄又自戕前去面见神明和先王,王上和贵族们认为太过不祥,因此不再追究白氏族人离开殷都之事。我们担忧有人乱闯,因此在这里搭建屋舍,不时来居住一段时间。”
“竟是这样……”白岘拽住白岄的衣袖,“所以真的是……”
他低下头,哽咽道:“真是……这样……”
族人们顺利离开殷都,一路上未被侵扰,真是用父兄的性命、和姐姐的涉险换来的。
“巫医。”葞上前拉住巫腧的双手,“你是否知道,兄长他……在哪里?”
巫腧摇头,“王上命人将他们葬于祭祀区,恐怕无法找到了。”
数不清的祭坑,其中埋葬着许多零散的骨骸,想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故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
葞颓然跪倒在地,连连摇头,“怎会这样……兄长他、分明救了那么多人……”
巫腧也叹息,“阿屺他……一直在找治疗那种病的方法,最后也没有找到吧?”
“不,他找到了。”白岄认真地看着他,“巫腧,我是为此而来,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会考虑的,现在还不能答复你。”巫腧打量着异常冷静的女巫,“这一任的巫箴,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