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鹖带着侍卫们走上祭台,火堆被大雨浇灭,黑色的细碎灰烬正随着雨水冲刷四处流淌。
女巫们衣衫湿透,站在积水之中,已停止了舞蹈。
巫离仰头望向天空,无数的雨点坠落下来,像是攒射而来的箭镞,“小巫箴,你的胆子还真是大。这和你当初跳摘星台比,哪个更刺激一点?”
白岄淡淡道:“……既已算准了,又有什么可怕的?”
“要是不下雨,你可是要被烧死的。”巫离笑起来,水珠随着她的动作被甩落下来,“我说啊,周王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不计生死地为他效力?”
“哦,我倒也想知道。”巫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作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巫箴啊,你过去是主祭,受神明宠惠、先王看重,不如乖乖地回到新王身边,岂不强于你替周人卖命?难道你以为,周人在达成目的之后,真会善待你吗?”
白岄不为所动,“那是我的事,不需旁人操心。”
巫鹖看着倔强的女巫,仍笑道:“主祭要与这座城邑、与神明同生共死,除了殷都是无处可去的。巫箴,你还年少,若被那些不切实际的虚影蒙蔽了眼睛,终将陷自己于险地。”
“巫鹖想要以言语迷惑我吗?”
“哼,不知好歹。”巫鹖抬起手,命令侍卫上前,“将巫箴与巫离请到享堂去暂作休息。”
侍卫们眼见女巫引来大雨,有些顾虑,但也不敢不听令于大巫,执着铜戈将白岄和巫离包围起来。
人们正在忘情地欢庆这场神迹,且视线被雨幕阻隔,无法看清远处的祭台上正在发生何事。
“谁敢上前?”巫离将大钺在身前一挥,锋利的刃口暂时阻止了侍卫们继续逼近,她用左手握住了白岄的手腕,低声道,“小巫箴,随我向后退。”
巫鹖冷笑一声,越过侍卫走上前,“你们能退到哪里去?后面可就是祭坑了。”
巫离和白岄已退到祭坑的边缘,再向后一步,就要跌入深坑,自投罗网。
巫鹖倒也不想伤了金贵的女巫,见她们无路可退,令侍卫们收起兵器,好言劝道:“巫箴和巫离既然引来了神迹,自然要奉为上宾,不过是请你们去换身衣服,这样湿淋淋的,在神明面前成何体统呢?”
巫离笑起来,抬手将被雨水打湿的鬓发抿上去,随后将大钺向身前一扔,以示不会反抗,“哎呀,真是没办法啊。小巫箴,我们好像逃不掉呢。”
白岄侧头看向她,点了点头,“那就去享堂吧。”
巫离扯一下完全粘附在身上的湿衣服,“好好好,是该换身衣服,还是大巫您考虑得周到。我这就带着巫箴过去,不劳众位护送了。”
巫离拉着白岄践着积水向前走去,在经过巫鹖身旁时,巫离突然腰身一拧,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
白岄则迅速挑起了落在地上的大钺,抓在左手之中,冷冷望向包围着她们的侍卫。
侍卫们齐刷刷地调转铜戈,但他们不敢在祭台上动手,何况巫鹖还受制于巫离。
彼此都执着锋利的兵器,一动不动地对峙着。
雨势渐小,转为淅沥缠绵之态,视野也开阔了不少,祭台上的动静终于引起了殷君等人的注意。
霍叔处斜乜向殷君,“殷君,这是什么道理?”
贵族和巫祝理当有上位者的仪礼和自矜,可以在言语上针锋相对、极尽嘲讽之辞,却不可这样剑拔弩张、甚至互相动手。
更何况这还是庄严的祭祀现场。
殷君沉着脸,虽然有侍从们撑起遮雨的华盖,还是不免在大雨中溅到了满身的水迹,露出一副狼狈的模样。
如果白岄起初搅局还能称作意外的话,巫鹖带人到祭台上去围捕女巫就是彻头彻尾的闹剧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烄祭祈雨,会变成现在这样。
巫鹖万万料不到看似温顺的女巫们会突然发难,怒道:“巫离,你做什么?!还不快放手?”
“放手?”巫离扯着他向祭坑走去,笑盈盈地道,“我只是突然想到,祭祀还未结束,我作为今日的主祭,理应为神明献上祭品。您身为大巫,不如就亲自去追随神明和先王,为我们祈求更多的福泽吧?”
“你在发什么疯?!”巫鹖在祭坑边缘堪堪站稳,命令侍卫,“还不赶紧将女巫请走!”
侍卫们面面相觑,主祭们擅于处死人牲,却不擅于作战,白岄只是执着一柄大钺而已,他们一拥而上自然能将她擒住。
可在祭台之上对才刚引来神迹的女巫动手,确实不敬神明。
巫离回头瞥了一眼,众人也渐渐注意到祭台上的异样,纷纷将探寻的目光投了过来。
巫鹖劝道:“别闹了,巫离,别把好好的祭典弄得这么难看,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巫离转回脸,脸上笑容收去,眼中神色一冷,“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话音未落,她垂手抽出所佩短剑,刺进巫鹖的胸口,此外再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多余的话。
主祭杀起人来一向干脆利落,鲜血喷溅在她的脸上和面具上,混杂着雨水从饕餮的獠牙上滴落下来。
侍卫们被这陡然的变故吓得连铜戈都拿不住,纷纷掉落在地。
白岄横执着大钺向前走去,“都退下。”
侍卫们连连告罪,连滚带爬地逃下祭台。
人们也被这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怔怔地望着站在雨中的女巫。
巫离将巫鹖的尸体推入祭坑,慢条斯理地抹去脸上的血迹,走向祭台中心。
一片寂静中,只有她的赤衣浓烈得如同火焰,不息燃烧着。
祭祀已经结束了,祈雨的目的也达成了,本该由祝官进行总结陈词,向众人宣扬神明的恩泽。
巫离站在祭台上笑了笑,既然本该担任祝官的巫鹖已经被她杀了,那就干脆由她这个主祭来代替他完成最后一步吧。
“自从先王献于上天,神明震怒,已有九旬不雨,幸而白氏巫箴为神明所眷,以舞相祈,上天因而降下甘霖,以救万民。”
她的话说得很圆满,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大巫巫鹖为了感念神明的恩德,如今已亲自前往追随神明和先王,必定能将我们的愿望和对神明的敬意传达到天上。”
大部分贵族只道真是如此,纷纷感叹于巫鹖的虔诚,另一部分人虽察觉到不对劲,可对于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也没有什么异议。
虽然过程一波三折,祈雨的祭祀终于在淅沥的小雨声中圆满完成,人们开始陆续离场。
可没过多久,伴着一阵喧闹声,贵族们又被侍从护卫着退回了祭台附近。
贞人涅正指挥着巫祝收拾残局,觉得被冷雨打湿的头有些痛,问道:“又怎么了?”
“是平民和百工。”巫祝答道,“他们突然冲入了祭祀区域,人数太多了,我们的人拦不住。”
贞人涅扶着额头,已经完全乱了套了。
或许他不该去招惹白岄的,至少今天不该。
白氏虽然曾经地位显赫,但迁至殷都后很少参与政事,又精于以针为人治病,在人们眼中一向是温良的形象。
白氏的女巫虽为主祭,过去在巫祝们看来也不过是个沉默孤僻的女孩子,虽有些小性子和报复人的手段,却从未表现出这种张牙舞爪、翻云覆雨的政治手腕来。
真是小看了她。
民众们涌入祭祀区域,被侍卫们拦在不远处,摸不透现状的贵族警惕地看着群情激奋的人们。
“白氏巫箴说今日会下雨,果然是这样!真是太了不起了。”
“听闻刚才是巫箴向神明献舞才下起雨来的。”
“她果然是神明最喜爱的孩子。”
贞人涅看向平民,才下雨没多久,消息传得这样快,想必是有人在暗处推波助澜吧?
巫隰走上祭台,遥遥向殷君作了一礼,“王上,如今大巫已前往天上侍奉神明,地上的事务还需人主持。白氏巫箴一向得神明所眷,能引来风雨,过去亦是一众主祭中的佼佼者,理当由她承担如此重任。”
有不少贵族也赞同,“是啊,女巫的父亲也曾是大巫,深受先王仰赖,女巫继承为新的大巫,当之无愧。”
贞人涅快步走上祭台,反驳道:“但巫箴已是周王的大巫,若要主持殷都的事务,恐怕分身乏术……”
民众却对这种说法不认账,“巫箴是我们的,怎能作为周人的大巫呢?”
“贞人,神明没有降下指示吗?神明这么喜爱巫箴,务必要将她抢回来啊。”
“可巫箴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她既然回到了殷都,就能做我们的大巫。”
微子启看向霍叔处,“邶君怎么看?”
“王上一向待巫箴宽厚,若她愿意成为殷都的大巫,王上想必没什么意见。”霍叔处笑了笑,“我也没有意见,全凭殷君和微子决定。”
毕竟,白岄留在殷都,不就是为了夺取神权么?他能有什么异议?现在这样,正是求之不得。
“哦,对了,不管殷君和微子如何决定,我今日要将巫箴带回邶地。”霍叔处起身,招呼远处的随从,“那位贞人和去了天上的大巫似乎对巫箴很有敌意,将她留在殷都,实在令人不放心。”
殷君皱起眉,这不就是在挑明了指责他们心怀歹意么?
虽然确实如此,可霍叔处这样毫不避讳地说出来就有点不太好听了。
“民众和巫祝们既然要巫箴为大巫,她便该留在殷都,以奉神明和先王,怎能去往邶地?”
霍叔处挑了挑眉,并不相让,“王上曾命我保证巫箴的安全,过去是她怀念故国,不愿搬离族邑,如今看来实在没有这种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