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风来,卷起漫天黄沙,将天地染作一片混沌的昏黄。自洛阳出发,一路西行,车辚辚,马萧萧?,大晋的征西?军队,终于踏入了凉州?的地界。昔日丝绸之路?上的驼铃声,仿佛已被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所取代。此地,已不再是歌舞升平的帝都,而是直面烽火、生死一线的边陲战场。
寒意,不仅仅来自于这高原初冬凛冽的朔风,更来自于军中弥漫的凝重与不安。凉州刺史胡烈?战死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秃发树机能?,这个骤然崛起的鲜卑酋帅,以其悍勇和诡谲,给这支远道而来的晋军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中军帐内,新任安西将军?眉头紧锁,正对着一幅巨大的羊皮舆图?,与几位经验丰富的部将商议军情。舆图之上,山川河流蜿蜒曲折,标注着武威?、金城??、姑臧??等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名。而在这些地名之间,用朱砂标记出的,是秃发叛军飘忽不定的活动踪迹,如同一道道流窜的野火,随时可能燎原。
司马晟??、曹襄??、刘祎??三人,作为监军属下的记室,有幸列席旁听。她们身着轻便而坚韧的武弁服??,腰间佩剑,褪去了洛阳的华贵,多了几分沙场的硬朗。虽无资格参与决策,但耳濡目染,对战事的严峻性已有了切身的体会。
“报——”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冲入帐中,单膝跪地,“禀将军!前方发现鲜卑游骑踪迹,约百余骑,正向我军左翼哨探而来!”
帐内气氛陡然紧张。安西将军目光一凝,沉声道:“传令左翼校尉??,稳住阵脚,派出精骑驱逐,不得冒进追击,严防诱敌之计!”
“遵命!”斥候领命而去。
司马晟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手心微微出汗。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的临近。那“百余骑”的数字,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意味着随时可能爆发的冲突与伤亡。她下意识地看向曹襄和刘祎。
曹襄的面色依旧平静,目光锐利地观察着主帅和诸将的神情变化,仿佛在分析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而刘祎则秀眉微蹙,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担忧,她的目光投向帐外,似乎想穿透那风沙,看到远方的战况。
“区区百骑,何足挂齿!”一位性情急躁的偏将??忍不住说道,“末将愿领一军,将其尽数擒来,以壮我军声威!”
“不可鲁莽!”安西将军打断他,“秃发树机能用兵,‘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其游骑看似零散,实则或为诱饵,或为耳目。我军初至,地利不熟,粮草线漫长,首要在于‘安营固垒,徐图进取’??,不可轻敌浪战,重蹈胡刺史覆辙。”将军的语气沉稳,显然是久经战阵的老将,深知持重之道。
司马晟听着将军的分析,心中暗暗点头。父皇??让她随军学习,果然是明智之举。这战场的瞬息万变,绝非纸上谈兵所能体会。她想起在洛阳时,自己还曾豪言要“加速伐吴”,此刻方知,平定边患尚且如此不易,何况是跨江灭国?一股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随后的几日,晋军步步为营,缓缓推进,一面修筑营垒,巩固据点,一面派出大量斥候,探查敌情和地形。鲜卑游骑的骚扰时有发生,但都被晋军谨慎地击退,并未发生大规模的战斗。然而,这种“敌暗我明”的胶着状态,却更让人心力交瘁。
三人作为记室,每日的工作便是整理汇总各方送来的军情简报、记录将军的命令和战略部署。工作并不繁重,却让她们得以近距离观察战争机器的运转。她们看到了粮草转运的艰难,听到了伤兵营中隐忍的呻吟,也感受到了普通士卒在紧张戒备中的疲惫与思乡。
一日黄昏,三人完成了一天的工作,走出中军帐。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枯黄的草地上。远处,炊烟袅袅,兵士们围着篝火取暖,喧闹声、笑骂声,与远处隐约的羌笛??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苍凉而又充满生机的边塞画卷。
“‘边戍寒霰集,燧烽晦冥驰’??。”刘祎望着远方连绵的祁连山??脉,轻声感叹,“不知何时,才能烽火止息,天下太平。”她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忧思,既为眼前的战事,也为自己和同伴们未卜的前途。
司马晟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坚定道:“会有那么一天的。父皇励精图治,我大晋国力蒸蒸日上,平定边患,一统天下,只是时间问题。”她的话语中带着皇室子弟的自信,也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
曹襄则看向另一个方向,那里是刚刚设立的伤兵营。“今日送来的伤员,又多了十几个。”她淡淡说道,“都是斥候遭遇伏击所伤。鲜卑人的箭,又快又准。”
司马晟和刘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情都沉重了几分。战争的残酷,正在一点点剥去她们身上最后一层属于洛阳宫廷的娇嫩外壳。
“我去看看。”司马晟忽然说道。
“殿下?”刘祎有些惊讶。伤兵营并非什么好去处。
“无妨。”司马晟摇了摇头,“身为监军属官,体察军情,抚慰士卒,亦是分内之事。”她说着,便迈步向伤兵营走去。
曹襄和刘祎对视一眼,也默默跟了上去。
伤兵营设在营寨的一角,由几顶大帐篷组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呻吟声、咳嗽声此起彼伏。司马晟强忍着不适,走进帐内。只见简陋的铺位上躺满了伤兵,军医和辅兵正忙碌地为他们清洗伤口、更换敷料。
看到司马晟等人进来,帐内的军官连忙上前行礼。司马晟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然后走到一个年轻伤兵的榻前。那士兵约莫十七八岁,面色苍白,手臂上缠着厚厚的布条,渗出点点血迹。
“伤势如何?”司马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
那士兵见是位气度不凡的“小将军”关心自己,有些受宠若惊,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被司马晟按住。“回……回公子,小伤,不碍事。”
“好好养伤。”司马晟看着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心中很不是滋味,“朝廷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
她又接连慰问了几个伤兵,说了一些勉励的话语。虽然她知道这些话语并不能减轻他们身体的痛苦,但至少能给他们带来一丝精神上的慰藉。
曹襄和刘祎则在一旁默默观察着。曹襄注意到,这些伤兵大多是普通的农家子弟,脸上刻满了风霜,眼神中却透着一种质朴的坚韧。刘祎则对那些断臂残肢的景象感到心悸,但她强迫自己看下去,将这份残酷铭记在心。
从伤兵营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寒风更甚,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三人都沉默不语,心情都有些压抑。
回到她们专属的小帐篷,亲卫已经点燃了炭火,送来了简单的晚饭——几张硬邦邦的胡饼??和一小锅肉羹。
“食之无味。”司马晟拿起一块胡饼,咬了一口,又放下了。伤兵营的景象,让她毫无胃口。
刘祎也没动筷,只是默默地喝着热水。
曹襄却拿起一块胡饼,蘸着肉羹,小口却认真地吃了起来。“‘食为军之本’??。越是艰难,越要保重自己。”她抬起眼,看向司马晟和刘祎,“我们若自己先垮了,还谈何学习,谈何分忧?”
她的话语,如同往常一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司马晟和刘祎看着她,心中都是一动。是啊,她们并非孤身一人,她们的健康和安全,也牵动着彼此的心。
“阿襄说的是。”司马晟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胡饼,“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她强迫自己大口吃起来。
刘祎也微微一笑,拿起筷子,小口地喝着肉羹。
简单的晚饭,在一种特殊的气氛中进行着。没有了洛阳的精致菜肴和优雅礼仪,只有粗糙的食物和冰冷的现实。但不知为何,当她们三人围坐在这小小的炭火旁,分享着这简单的饭食时,心中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边塞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而寒冷。帐篷外,风声呜咽,如同鬼魅的低语。帐篷内,炭火渐渐微弱,只剩下一点点红光,勉强驱散着帐角的黑暗。
三人早已各自和衣躺下。行军艰苦,白日劳累,本该早早入睡。然而,无论是初上战场的兴奋与紧张,还是对未来的忧虑,都让她们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黑暗中,司马晟翻了个身,轻声问道:“你们……睡着了吗?”
“没有。”刘祎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意,却很清晰。
“……”曹襄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个低低的“嗯”字,表示她也醒着。
“白日里,在伤兵营……”司马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看到那些伤兵,我心里……很不好受。以前在洛阳,总觉得打仗就是将军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到了这里才知道,每一个胜利,都是用无数普通士兵的血肉堆砌起来的。”
“‘勋立三军,而殍塞八荒’??。”刘祎轻叹一声,“自古皆然。只是,亲眼所见,感受尤为深切。”
“我在想,”司马晟继续说道,“父皇让我来这里,或许并非只是学习兵法那么简单。他是想让我真正明白,这天下的安宁,这皇位的稳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与十五岁年龄不符的沉思。
“陛下自有深意。”曹襄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依旧平静,“但更重要的是,你从中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责任。”司马晟缓缓说道,“以前,我觉得身为‘皇子’,享受尊荣是理所当然。现在,我才明白,这份尊荣背后,是沉甸甸的责任。对将士,对百姓,对这片土地的责任。”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真诚和严肃。刘祎听着,心中既感动又欣慰。这位平日里意气风发甚至有些骄傲的“吴兴王”,正在这片苦寒之地,悄然发生着蜕变。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轻轻握住了司马晟放在被褥外的手。
司马晟感受到那份温柔的触碰,心中一暖,反手握紧了她。
“那你呢,阿襄?”司马晟问道,“你似乎……总比我们看得更透彻。你看到的是什么?”
黑暗中,曹襄沉默了片刻。她想起了自己颠沛流离的身世,想起了曹魏王朝的覆灭,想起了父亲曹髦??那不甘的呐喊和最终的悲剧。“我看到的……”她的声音有些飘忽,“是无常。”
“无常?”司马晟和刘祎都有些不解。
“是啊,无常。”曹襄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王朝兴替,人生祸福,皆如梦幻泡影??。今日的英雄,或许就是明日的枯骨。今日的强盛,或许转眼就烟消云散。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这天地,这风沙。”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这本不该是十五岁少女所拥有的。
司马晟和刘祎听得心中一凛。曹襄的话语,像是一股寒流,瞬间驱散了帐内残存的暖意。但也正是这份近乎残酷的清醒,让她们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力量。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司马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但……即便如此,人活着,总要有所坚守,有所追求吧?否则,与草木何异?”
“是啊,”刘祎也轻声道,“就算世事无常,我们也要‘知其不可而为之’??。珍惜眼前人,做好眼前事。”她握着司马晟的手,又向曹襄的方向挪了挪,似乎想将她也纳入这温暖的连接中。
曹襄感受到身旁传来的气息,心中那层坚冰似乎也融化了一角。她没有说话,但身体却微微放松了下来。
“阿襄,”司马晟忽然鼓起勇气,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也害怕?”她能感受到曹襄平静外表下,那隐藏极深的孤独与脆弱。
曹襄的身子微微一僵。有多久,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自从国破家亡,她便学会了用冷漠来伪装自己,用理智来压抑情感。害怕?当然害怕。怕身份暴露,怕重蹈父辈的覆辙,怕在这乱世中,连最后的容身之所都失去。
但此刻,在这远离尘嚣的边塞军帐中,听着身边两个同伴真诚的关切,感受着她们掌心传来的温度,那份深埋心底的恐惧,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启齿了。
“……嗯。”她终于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这一个简单的音节,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司马晟和刘祎都感受到了。
“别怕,”司马晟握紧了刘祎的手,同时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曹襄的肩膀,“有我们在。”
刘祎也柔声道:“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黑暗中,三个少女的心,前所未有地贴近了。她们不再仅仅是身份特殊的同僚,是在父辈恩怨阴影下相遇的故国之后与当朝帝女,更是在这广袤荒凉的天地间,相互依偎、彼此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