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计出连环暂息浪盟结深闺共渡舟
内室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余下腾兰?低低的啜泣声,与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疏落的鸟鸣。门外,刘珵?的声音清晰地透了进来,带着一丝试探的关切:“阿曜??夫人?你们……醒了吗?”
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让原本就紧绷的气氛骤然拉紧。孙曜?与腾兰几乎是同时一震,如同受惊的林中鹿,交换了一个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神——紧张、警惕,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窘迫。昨夜之事,刘珵亦是目击者,虽然后来孙曜向她解释了缘由,但此刻腾兰的情状,以及这室内弥漫的异样气息,又怎能不让门外之人起疑?
孙曜定了定神,看了看脸上泪痕未干、神情依旧惶恐的腾兰,后者微微点了点头,像是默许,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需要另一个“同谋”来分担这沉重的秘密。
“是阿珵吗?进来吧。”孙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但那微哑的嗓音还是泄露了几分彻夜未眠的疲惫。
门扉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刘珵缓步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身男子装扮,穿着合体的深色细麻布袍衫,腰间束着革带,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她身形清瘦,面容虽因常年忧思而略显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如寒星般清亮,此刻正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室内,目光在孙曜脸上那尚未完全消退的指印和腾兰红肿的眼睛、散乱的衣衫间流转,眸光微不可察地一沉。
室内的景象,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风暴。
刘珵走到床榻边数步之遥站定,对着榻上两人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是那份客气疏离,却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见时辰不早,府中下人不敢擅入打扰,我便过来看看。王爷与夫人……可是身体不适?”
她没有点破,只是委婉地询问。这份体谅让孙曜心中稍安,也让腾兰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腾兰抬起头,看向刘珵。眼前这位“刘公子”,与自己和孙曜一样,都是困在这重重枷锁中的笼中鸟,甚至,她的身世比她们更加坎坷离奇。亡国公主,寄人篱下,女扮男装,颠沛流离……想到这里,腾兰心中那点因嫉妒和羞辱而生的芥蒂,竟也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戚与共鸣。
她深吸一口气,用衣袖拭去脸颊残余的泪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方才的崩溃与质问已然耗尽了她大半的力气,此刻,求生的本能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开始在她心中滋生。她看着孙曜,又看了看刘珵,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缓缓开口:
“不必遮掩了,刘公子。想必方才……你也听到了一些。”
刘珵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如水,等待着下文。
腾兰惨然一笑,笑容里满是苦涩与自嘲:“事已至此,说再多怨怼之言亦是无用。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如今,我们三人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想要活下去,便只能……配陛下??演好这场戏了。”
她的话让孙曜和刘珵都微微一怔。尤其是孙曜,她没想到腾兰在经历了如此大的冲击之后,竟能这么快地调整过来,甚至开始思考应对之策。
腾兰的目光转向刘珵,带着几分审视,也带着几分慨叹:“以前只知刘公子身世飘零,乃蜀汉??宗室遗孤,却未曾想……竟也是与王爷一般……唉,女儿身却须作男儿郎,这其中的苦楚,非常人所能想象。后主??蒙尘??,公子你背负国仇家恨,流落江东??,潜藏于此,亦是……难为你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真切的同情与感慨。刘珵闻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亡国之人,何谈苦楚?能苟活于世,已是万幸。”
她的话语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悲凉与坚韧,让腾兰心中又是一酸。是啊,比起这位故国已亡、前途未卜的蜀汉公主,自己至少还有家族可以依靠,还有王妃身份作为屏障。
“夫人不必为我伤怀。”刘珵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道,“眼下,更要紧的是如何应对陛下的疑心,以及……昨夜之事后续该如何收场。”
刘珵的话将话题拉回了眼前的危机。腾兰点了点头,脸上的迷茫与悲伤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清明:
“刘公子所言极是。陛下疑心我与王爷成婚两年无所出,又对王爷与公子你的‘情谊’??诸多揣测,昨夜用那等下作手段,无非是想逼出‘实证’,或是……想要一个可以拿捏王爷的把柄——一个‘子嗣’。”
她顿了顿,眼神在孙曜和刘珵之间流转,缓缓说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既然陛下想要看戏,那我们便演给他看!既然他想要个孩子来束缚王爷,那……我便‘怀’给他看!”
“什么?!”孙曜和刘珵同时失声,脸上皆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腾兰却显得异常冷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不错。从今日起,我便对外宣称……已有身孕。如此一来,既可暂时打消陛下的疑虑,让他以为昨夜他的‘计策’得逞,又能为王爷‘无后’之事解围。至于这孩子……”
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十月怀胎??自然是假的。待到‘临盆’之期,我们只需寻个由头,从孙氏??远房宗亲中,或是寻一个父母双亡、来历清白的婴孩,秘密抱来,就说是……我‘生’下的。此事需得做得极为隐秘,寻几个绝对可靠的心腹之人方可。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既满足了陛下的期望,也暂时保全了我们。”
这个计划不可谓不大胆,甚至有些疯狂。伪造怀孕,偷梁换柱??地抱养一个孩子充作嫡嗣,这在皇家是弥天大罪,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孙曜皱紧了眉头:“芳兰,此事风险太大!宫中耳目众多,陛下性情……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风险再大,也大不过此刻我们已身处的危局!”腾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歇斯底里,“难道坐以待毙,等着陛下哪天心情不好,寻个由头将我们都处置了?等着他将王爷的秘密公之于众?等着我……等着我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她激动地抓住孙曜的手臂:“王爷!刘公子!我们没有退路了!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暂时稳住陛下,为我们争取时间的法子!富贵险中求??,难道不是吗?”
刘珵沉默地看着腾兰,眼中闪烁着思量的光芒。她不得不承认,腾兰的计划虽然冒险,却直指问题的核心。孙皓最关心的,无非是孙曜的“子嗣”问题,以及对孙曜与自己关系的猜忌。假孕,确实能一石二鸟??,暂时缓解这两方面的压力。至于后续的风险……走一步看一步吧,对于她们这些在刀尖上讨生活的人来说,能多活一天,便是一天的胜利。
腾兰见二人沉默,又转向孙曜,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语气忽然又软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哀婉的自弃:
“王爷……昨夜之事,虽是情非得已,但也算……也算有了夫妻之实。事到如今,我又能如何呢?自古女子从一而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已是豫章王妃,此生……怕也只能如此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却大胆地迎上孙曜的目光:“我……我别无所求。只望……只望日后……王爷能偶尔……偶尔像昨夜那般……垂怜一二……”
这话一出,孙曜和刘珵都僵住了。
刘珵猛地别过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又酸又涩。
孙曜更是浑身一震,看着腾兰眼中那混杂着羞耻、祈求、甚至是一丝病态依赖的目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明白腾兰的意思,那所谓的“垂怜”,指的便是昨夜那被迫发生的、屈辱的“纾解”之举。这……这简直是荒唐!是扭曲!然而,看着腾兰那张苍白憔悴、写满绝望的脸,拒绝的话却哽在了喉头。
腾兰似乎没有察觉她们的异样,继续说道:“我知道王爷心悦刘公子,也明白你们……情谊深厚。我不会……也不会妨碍你们。在外人面前,你们依旧可以如常往来,甚至……表现得更亲近些,坐实那‘龙阳之好’??的名声也无妨。如此,或许更能让陛下……放心?”
她像是在说服她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语气卑微到了尘埃里:“我……我只求,王爷和刘公子,能答应我这个……不情之请。我们三人,从此……同舟共济??,守望相助,好不好?”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一手拉住孙曜,一手试图去拉刘珵,眼中充满了乞求。
内室再次陷入了死寂。
孙曜的心中如同翻江倒海。腾兰的计划,利弊交织,风险巨大。而她最后那个“请求”,更是让孙曜感到一阵阵的恶心与无奈。那并非情爱,而是绝境中滋生出的怪胎,是依附,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挣扎。可是,她能拒绝吗?拒绝了,腾兰会不会因为绝望而做出更极端的事情?会不会泄露出秘密?
她看向刘珵,寻求她的意见。刘珵依旧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紧绷,看不出情绪。但孙曜了解她,知道她此刻的内心也绝不平静。刘珵心思缜密,定然也在权衡利弊。
良久,刘珵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腾兰身上,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夫人的计策,确有可行之处。假孕虽险,却能解燃眉之急??。抱养子嗣,亦需从长计议,务必做得天衣无缝??。”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孙曜,最终还是落回腾兰脸上:“至于夫人方才所言……私下之事……我等身不由己,如行危卵??,一切当以大局为重,以保全自身为先。若此举能让夫人安心,能让陛下释疑……亦无不可。”
她的话说得极为隐晦,但意思却很明白——她同意了腾兰的全部提议,包括那个令人难堪的“请求”,以及继续维持与孙曜的“亲密”表象。
孙曜心中一沉。刘珵的同意,与其说是赞同,不如说是……一种无奈的妥协,一种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做出的牺牲。她看向刘珵,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痛楚和决然。她们都明白,答应腾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们的关系将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扭曲,意味着孙曜将背负起更沉重的枷锁。
但……她们别无选择。
孙曜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无奈与决绝都吸入肺腑。再睁开眼时,她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与锐利。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力量,“就依夫人所言。从今日起,我们三人,便是一体。荣辱与共,生死相依。此事,绝不可让第四人知晓。若违此誓……”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那冰冷的寒意,足以让任何人明白背叛的下场。
腾兰闻言,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一直强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瘫软在孙曜怀里,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这一次,是绝处逢生??的后怕,是委身于命运的悲凉,也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依靠。
刘珵默默地看着相拥(或者说,是腾兰单方面依偎着)的两人,眼神复杂。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这深闺密室中的诡谲、无奈与那一点点岌岌可危的联盟,都笼罩其中。
建业城的这个秋日,阳光明媚,秦淮河上画舫依旧,市井喧嚣如常。然而,在这座繁华都城的深处,豫章王府中,三个年轻女子的命运,已经因为一个惊天的秘密和一场绝望的豪赌,被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驶向了未知的、更加波涛汹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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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注:
1.腾兰:本文虚构人物,设定为滕牧/滕胤之女。
2.刘珵:本文虚构人物,设定为刘禅之女。
3.阿曜:孙曜的亲近称呼。
4.孙曜:本文虚构人物,设定为孙休之女。
5.同是天涯沦落人:语出唐代白居易《琵琶行》,意指有同样遭遇或不幸的人。
6.破釜沉舟:典出《史记·项羽本纪》,比喻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干到底。
7.木已成舟:木头已经做成了船。比喻事情已成定局,无法改变。
8.覆水难收:倒在地上的水难以收回。比喻事情已成定局,不可挽回。典出《后汉书·何进传》。
9.一根绳上的蚂蚱:比喻在同一境遇下,利害攸关,谁也逃脱不了。
10.陛下:指吴帝孙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