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秋山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前往南远的时候。
那是小学二年级时的一个暑假。
那一年他突然就回到了那个一直存在于妈妈口中的老家。
“爸,帮我看着小山,别让他出去和脏孩子鬼混。”
“又叫我?我下午有事!”
“能有什么事?就和你那几个棋友去玩而已。”
“这不也算事吗?是我的大事!”
他那时候生了什么病,住院小半个月。妈妈后来说人差点死了。
虽然他觉得太夸张,但病好了就完全好了。
不过,别人生病都是瘦得不行,他吃了药胖得像个气球。
周秋山以前没胖过,所到之处只能听到别人说“小孩长得真漂亮”,胖了之后所有人都叫他“小胖”、“胖子”。他还觉得很稀奇。
但被人嘲笑就是另一回事了。
木棍在沙土上画了一个椭圆。他画完又用脚擦掉。
“你在这干什么?”一个男孩跑了过来。
他们都叫他“老大”。
有人告诉他那是因为这个人最聪明,就像山大王一样能带大家占领整座“樟树坡”——那是他们给这个小地方取得名字。
周秋山瞥了眼他的脏手。
没有分寸,很讨厌。和人讲话凑得很近,讨厌至极。
“画鸡蛋啊,我最擅长了。”
那人直接用脏手抢过他的棍子,极快地化了一个饱满到无可挑剔的鸡蛋圆。
“不错吧?”山大王把树枝扔在一旁,拉着他换了个角度欣赏。
“我画画最……诶!你干什么?”
周秋山一脚给他踢成碎鸡蛋。
“老大跟他玩什么?无聊的死胖子。”
“东城来的,看不起我们樟树坡咯——”
“死小孩,又在那嘴臭!信不信马上告诉你们家祖宗!”旁边卖斗糕的大婶操起扫帚赶走了几个黑娃。
她看一眼坐在楼梯边的两个小孩,叹口气拿出来两个斗糕:“一人一个啊!”又瞪小老大一眼,“你也真的是,你小弟使坏你都不教训他们。”
“婆婆你就喜欢说我!”虽然话里在埋怨,小老大人却笑得特别开心,“我又不是他们爸妈。”
“你问问他们到底听爸妈的话多,还是你的话多?”
婆婆换了个方向摸了摸旁边孩子的脸,手很厚,又有点油。
像一块热热的肥猪肉。
周秋山认真地想着。
“别哭了啊小胖胖。”
“……”
脸僵了一瞬。
小老大嘴里咬着一半糕点,继续含糊道:“别哭了。我待会帮你欺负他们。”
他哪只眼睛看到自己哭了?
周秋山蹙眉看向手里油腻的糕点,气得不想吃了。
“婆婆,今天的斗糕感觉比平时还好吃。你觉得怎么样?小……婆婆你叫他什么?”他似乎很想笑,却又想先把糕点咽下去,然后半途而废猛烈地咳嗽起来。
“慢点吃!”
长梯上的人来来往往。
他们坐在一边没动。旁边盯着他的人像是不用眨眼睛,一动不动。
“你怎么都不爱说话?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小老大要瞧他,他越要看,周秋山就越不给他看。
别过头。
“惹你大人生气了?打架了?东西打碎了?弄脏衣服了?”
说起话来没完。
他从没见过谁能说这么多话。
烦,烦得不行。
“不会吧,居然是个小哑巴。”
“……”
不是!
“婆婆,他不会说话!他语文一定很差。”
他太生气了,于是说:“我没有。”
“你会说话啊!”
他恶狠狠地瞪过去。小老大却还是笑得特别开心,还说:“告诉我因为什么事不高兴。”
“……”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他张嘴,却还是没说出来。
“我发誓。”
老大的表情过于认真了,举起三根小手指。
他一时没忍住,居然对他说了。
“原来是你妈妈总是记不住你的生日。”小老大神情严肃了起来。
他有点后悔了,为什么要讲这件事。
讲了又能怎样?
就算自己的腿摔破了大人也只会说“下次小心一点”。
痛苦根本没有因为这些话减轻。
而且……他要是告诉刚才那群人怎么办?
他瞥了一样小老大的侧脸。人正垂着头,夕阳从高低错落的屋顶穿过,打在他们身上。
高大的樟树,零零碎碎分割开橙黄的雾霭。
像被打烂的咸蛋黄。
氤氲着的暑气,蝉吵得人耳朵疼。
他会说“没事”、“我还没有妈妈”、“这有什么,你也太小气了”。
周秋山明明自己就能想到所有安慰的话。
到底为什么要让这些话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
无聊。
他把手里的狗尾巴草搓成满手的绿泥。
周秋山拍了拍手,又捡起一块碎石想在地上画鸡蛋。
他总是画得没有别人好。
想到这,他把石头往地上一摔,一摔就顺着楼梯滴溜溜滚了下去。
小老大圆溜溜的眼珠移动。
黄昏铺洒到石梯。
“哇,你画得好好!”
他抬头。
“他们忘了也不要紧。”小老大笑得很好看,“那我记得你的生日就好了!”
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总会遇见那么几个人,他们做着一些自认为是平常的事,根本不懂在别人身上淋过多少难以磨灭的印迹。
那年的夏天好像很短,他每天都暗暗期待着去樟树坡。走得时候却特别匆忙。
“同意了!那多久领证?”妈妈整个人倚在门口,朝里面望着,“……那好啊。”
“小山,快收拾东西,我看看飞机票。”
她在头发上抹什么,随便补了下妆。眼睛大而有神,别人颧骨高都会显得有点冷厉,但妈妈没有。妈妈漂亮,很多人都这样说,他们还说如果妈妈没有他,能过得更好。
“今天没票了!”遗憾地倒下,老旧的木椅发出吱哑的惨叫。
周秋山在外公的房间里,铺着凉席上写画。手侧压糊了一串字——“明天要去”。
“写什么呢?快行动啊小山。”
他的手指蜷了一下,捏铅笔的手发汗。剩下的字写不下去了。
也不用写了。
“妈妈,我……”
“他说明天要去……”肩膀旁边妈妈伸了脖子,然后念了出来。
他迅速地把本子关上。
窗台上的蝉翻了个身,肢干在空中颤动。
“走吧。”何萱什么也没说,退了出去。
他把日记本合上,表面的金属扣被磨得斑驳,贴着的缝上面还有铁锈。前几页还有外公写的爬行数字,记账细细碎碎,连买了两根香蕉都要写下来。
他知道还没结束。
“拿来。”妈妈果然又走了过来,脚步疾快,“拿出来。”
他没抬头,放在手下面按牢。
“我说什么你听不见吗?”
用力地拽走了。沉默一阵,在审阅。
纸张窸窣,撕拉,往地上摔,门柜上砸,冲出去“砰”得砸了门。
“你要跟你爸一样让我难过吗?”
他傻在原地。
犯错了。
他一直都特别小心不让她失望。
空气像死水一样沉静。
外公回来了。
“我让你不要图别人钱去想这些……”
“不然我要什么?!”
“你以为我就不关心你们吗?”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干什么?听你的我早就饿死了!”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楼上的人下来咚咚咚得敲着门,大骂大吼。
周秋山的意识在这样环境里慢慢混沌。
他强撑着不闭眼,盯着窗台上的蝉尸,一直到盯出重影。
明天他会说什么?
他才不管他说什么,反正明天就走了。
“别想我再回来看你,死老头——”
“好啊,那你就死外边!想不通怎么养出你这种女儿!”
反正明天就走了。
再也见不到了。
温热的眼泪横斜着落在枕头上。他快要睡着,又突然浑身一抖地惊醒,飞快擦掉凉席上的水痕。
外公慢吞吞摸了进来,他说:“小山,你妈妈不容易。”
“但不要像她一样……”
“想要太多都是会有代价的啊。”
他假装睡着了。
没有说话。
有些事情是有答案的,有些事情是没有的。
想要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总有一天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