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夏,魏宅。
此刻室内一片寂静,面纸糊着的雕花窗外,簌簌地落着雪花乌青色的影子,寂静清冷得如同一面散了场的皮影戏布。
在长陵帝都,他设计算计她与贺宴瑾时,他们就明白卫景时多半已经插手了党争。如今虽病痛颠簸了一路,灵台却比在帝都时更清明几分。
前后联想,不难想到,若不走谋反这条路,卫景时怕是已经有了想要拥立的人。
而这个人……魏长陵心中其实也有了几分猜想。
只是这些话,本不该这么快抬到台面上讲。
但是……
记忆的松动,让她头一次有了对于时间真切的紧迫与恐惧,那感受比自己头次得知绝忧之毒时更甚。
世事无绝对,她没有时间了。
她得在最短的时间内,料理好北夏的事,救出符云,安顿好母妃。
而这一切若想要在短期内实现,她确实需要卫景时的助力。
甚至于,待这里的事情终了,她也需要卫景时与他拥立的人一个承诺。
思及至此,魏长陵收起了悲戚,缓缓道:“父皇膝下只有五子,三皇兄因与魏泽锋年龄相仿,自幼被端云皇后打压,虽性情温和,但软弱怯懦,不堪大任。十一弟母族卑微,一心依附皇后,文武不成,也不堪托付。”[1]
说到这儿,不知是不是因为还烧着,魏长陵的耳中突然现出了一声一声如银针落铜盆的轻鸣。
她只能闭上眼,缓了缓,待耳中轻鸣声渐消,才慢慢续道:“如此看,便只剩下七皇兄与十四弟了。”
说到这里,侧对着魏长陵的卫景时,身子已慢慢僵直。
但魏长陵好似没有看见这些,仍旧接着说道:“七皇兄,弓马娴熟,文采斐然,却因常年镇守边关,远离朝堂,并不熟悉朝中政务。”
“十四弟……”
“够了。”
说到这里,卫景时忍不住蹙眉打断。
魏长陵也并未理会,只自顾自道:“十四弟早慧,小小年纪便能下笔成章,心思玲珑,多才多智,深得父皇喜欢。”
言及至此,魏长陵通红的脸和眼睛都泛着一丝疲惫,却已经退去了梦中的迷糊与混沌,冷静而自持。
她缓缓闭上眼,用轻得只能她听到的声音慢慢道:“但我猜你选中的人,不会是十四弟。”
说到这儿,她又缓缓抬起眼,但目光却并没有焦点。
“十四弟被父皇亲自带在身边教导,是父皇五个儿子中最受宠的,所以你不会选他。”
“为何?”
即便魏长陵的声音很轻,但是卫景时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刻他也没有避讳,而是放下手中的东西,回转过身子,冷冷直视着魏长陵反问道。
“因为你恨他,你怕他喜欢的人,亲自教导的人,也会做他做过的事,走他走过的路。”
“他做过什么事?”
卫景时这一声冷声质问,瞬间让魏长陵的眼神回焦。
她缓缓垂眸,神情悲怆,说出了那句一直横亘在他们中间血淋淋,却又一直被故意掩埋不再提起的真相。
“你父亲的死是我父皇一手炮制。”
此话一出,针落可闻。
卫景时的眼底猩红,原本被压抑的恨意开始四处游走咆哮。
他明白,所有的怨怼,所有的仇恨都和眼前这个人无关。
可他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啊!
那可是他的父母!
卫景时握紧拳头,额间青筋毕露。
魏长陵并未抬眼看他,却仍旧能从他悲怆的声音中描绘出他的恨意。
耳中再次传来轻鸣之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针扎似的刺痛。魏长陵握紧双拳,死死忍住不适,垂眸苦笑道。
“我同你讲过,想若有谁杀了我母亲,那人即便躲到天涯海角,我也是要除之而后快的。”[2]
“所以呢?”卫景时声音嘶哑,双目通红。
魏长陵仍旧不抬头,只轻声道:“我帮你。”
卫景时微怔。
门外风雪渐盛,直直敲打着窗门,而这窗门晃动之声,似乎挽回了卫景时的一丝神志。
他蹙眉:“你说什么?”
魏长陵松开紧握的双手,收起了悲伤,仍旧垂眸低头,但话音却一起一落,掷地有声。
“我帮你,七哥文韬武略,是个不错的储君人选。但他远离朝堂太久,要想争储,光有军功是不够的。”
卫景时听了却不曾接话,只眯了眯眼,满脸戒备。
魏长陵太了解这个人了,是故即便不抬头,卫景时一举一动的反应似乎也近在眼前。
而这时耳中传来的刺疼感更加强烈,似乎是疼得有些紧了,她忍不住喉咙里吸了一口凉气。
待这一阵刺痛过去,才冒着冷汗缓缓道:“我知道你一个人也可以,但你不想更快、更稳妥一些吗?”
卫景时慢慢松开了紧握的双手。
“卫景时,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比我帮你更快,更稳妥的办法了。我是大魏的公主,我有父皇的宠爱,也有朝堂的势力,我的一举一动完全可以撼动朝堂立储的风向。”
言及至此,魏长陵终是抬头与卫景时对视,反问道:“不是么?”
魏长陵只穿着一身月白的中衣,外面照着大毛氅衣,虽因着高热面泛潮红,但双唇仍旧苍白。这种红与白的强烈对撞,让她整个人带着一种病态的美感。
卫景时一动不动地看着这样的魏长陵良久。
久到似乎沧海变桑田,黑夜白昼轮转经年。
他才终是开了口,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魏长陵缓缓垂眸,肩膀一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才慢慢道:“七哥和十四谁做储君,我并不在意,而我帮你也是有条件的。”
卫景时不语。
屋内炭火烧得暖腻,可魏长陵却并不觉得温暖,她指尖寒凉,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道:“皇朝改面,就意味着权力的更迭,而我并不想成为落败的一方。”
“你要权势?”卫景时蹙眉。
魏长陵在卫景时看不见的地方,自嘲一笑道:“对,我要权势,我要这皇朝无论是谁坐高位,我永远都是手握权柄,不可撼动之人。”
卫景时睫毛一颤,神情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似有嘲讽之意。
果然,伤人的话顷刻间如针落下。
卫景时点了点头,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倒是忘了你是如何一步步从冷宫籍籍无名之辈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世人道你高洁,却不知你竟如此眷恋权势。”
“一个卫家夫人的身份还不够?”卫景时这个问题,问得倒有些失态了。
魏长陵听后呛着笑了一下,身躯微微震颤,而后道:“卫夫人?呵。”
“卫景时,我们回到帝都之后不是要和离的吗,届时哪里还会有什么卫夫人。”
卫景时听后,心跳一滞,竟有银针刺入的微疼之感。
沉默代替了太多,他无言以对。
而魏长陵则继续加码。
她步步紧逼道:“你要做的事瞒不住我,我想查,想阻挠,也并非难事。如今这个局面,七哥若不能名正言顺的成为储君,日后即便登上了大位,也是会遭满朝文武反对和天下人讨伐的。”
“你若想成事,与我合作,水到渠成。”
魏长陵先是请求后是威逼,这样的步骤在她脑海里上演过很多次,如今用出来,更是得心应手。
她想不出卫景时会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可她没想到迎来的居然不是应承,还是一句质问,只是那声音淡淡的,似有若无,像是一股气,下一瞬便能随风消散般。
“为什么?”
卫景时呢喃出口。
魏长陵秀眉一拧,抬头望向卫景时有些失神的脸。
她明明听清楚了,可并不能理解他的这一声疑惑,只道:“你说什么?”
卫景时回过神来,轻轻吸了一口气,直直与魏长陵对视道:“没甚。”
这么大的事情,一夜之间被明晃晃摊开来,即便魏长陵给的砝码再足,再果决如卫景时,他一时之间也难以给出决定。
他也清楚,很多事情瞒不了魏长陵太久。
可他没料到,她竟这么快就看透了事情的始末。
而且还是在这么一个地界,将一切码到了台面上,与他磋商。
逼得他不得不应。
好算计,当真好算计啊。
他复又垂眸看着魏长陵,想着这一路发生的种种,忽而觉得自己好似从未看清过她。
为他挡住魏泽锋的是她,暗夜一身染血红衣的也是她,如今垂坐病榻与他一步步算计的还是她。
这就是魏长陵吗?
“你第一个问题,是想告诉我你并没有害卫家的心思,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才抛出了你的第二个问题。”
“魏长陵,你这样一步算一步,不累吗?”
魏长陵听后,视线越过卫景时,望向远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淡道:“怎么会。”
卫景时点了点头,又道:“你刚刚一直在说你的几位兄弟,可你有想过你的父皇会怎样吗?”
意料之中的问题,魏长陵眼神忽暗,冷声答道:“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也并不在意你如何对他。”
卫景时蹙眉。
魏长陵暗自提了一口气,而后道:“天家无父子,而我只要权势。”
“呵。”卫景时自鼻腔中发出一声冷笑。
明明清晰近在眼前的魏长陵,却渐渐在脑海中模糊。
他点了点头,只道:“夜深了,你先休息吧。”
随后便转身离开,门开门关之际,风雪涌进屋内,一室寂寥。
待卫景时走后,魏长陵眼中的神采彻底熄灭,全身如同被抽了骨一样软了下去。
彼时卫景时的一声轻“呵”,如针刺耳,此刻还回荡在她的耳畔。
魏长陵垂下眼睛,眼中的泪夺眶而出。
自此枯坐了一夜。
直待天要将白了,屋内的炭火烧至末尾。
魏长陵才抹干净脸上早已干涸的泪痕。
而同样一夜无眠的,还有卫景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