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傍晚也是有点冷的,淡淡的风钻过窗子上的裂痕卷进来。那团风倦怠的团在了我T恤的领口处,于是我就缩了一点身体,把手和脚都折叠好塞进被子里,又伸长手去拉上了堆在床头的空调被。
我拽灭了床头灯,给江尘发了个“ok收到”的表情,接着退出了微信。我沉沉的吐出一口气,蜷在被子里来回的切换手机页面,对着那个灰色的,下方小字标注着“相册”的应用软件出神。
然后我把它点开了。
“开始了。”
江尘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从视频里传来,清清亮亮的,裹挟着亚热带季风气侯的那种独有的潮湿和青涩。像是玻璃质感的薄荷糖,含在舌间时的那种酥麻到心尖上的神经波动。
我的鼻子几乎是一下子就酸了起来。我真的有好久好久没听到江尘的声音了,久的好像之前的回忆都成为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江尘,江尘?叫你好多遍了,你在干啥呢?”
我的声音有点儿失真的从里面传了出来,接着镜头缓缓的移动,我那张雪白的,印着傻气的脸就和江尘进入了同个屏幕中。
“没事儿,你继续写你的。”
江尘固定好了机位,我的侧脸就停在屏幕中央不动了,眉毛立的仿佛立刻就要站起身来揍他一顿。我可不干,扯着江尘的校服边角就要上前探个究竟,“你卖啥关子呢,快说快说。”
然后屏幕黑了一瞬间,是江尘用自己宽阔的肩结结实实的把dv机挡了个干净。我甚至能听到他的气喘声,镜头里面的这个时候,江尘一把圈过了我被宽大校服裹着的腰。
“程赤,别乱动……”
我气急败坏的挠着江尘的痒痒,可是他像是不怕痒一样,嘴里只是偶尔溢出几声浅淡的呼吸来,手仍然在我的腰上架的特别特别牢。
“程赤,你太瘦了,中午多吃点肉,你老是不吃肉,天天吃那些垃圾食品……”
江尘这话一说起来就一长串的没完,我好不容易挣脱掉江尘的手臂,嘴里胡乱的应付着。
“吃吃吃,吃成一个大壮汉,到时候压死你……”
Dv机里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现在还是课间,风扇呼啦呼啦的转着,卷过炙热透亮的风。偶尔还有一些同学嘈杂的讨论声被收进来,声音小小的,几乎被我和江尘的呼吸声给淹没了大半。
江尘清亮的声音先传出来,被dv收音后竟显得有些嘶哑和低沉。
“谁压死谁?”
他的手伸出来,轻轻的掐着我腰间的软肉摩挲着。
“你……你可别乱说啊……”
我的声音刚落下,江尘的背就从dv前给移开了,画面里映出了我那张通红通红的脸。
江尘侧过身来对着摄像头,他的脸只在屏幕占到了一个很小的上半角,头发软软的垂下来,搭在了我黑黝黝的眼睛上。
“程赤,你长得真帅。”
我的眼睛不同于江尘那样椭圆,形状是更偏向于狭长的,因为皮肤很白更显的特别特别黑。短短的寸头不安分的从头皮上一簇一簇的竖起来,看起来像那种无人看管的野生植物,自由散漫的向上生长着。
我内心被夸的稍稍有点害羞,头低下去不敢看镜头,把声音装的很生硬。“谁能帅的过你啊,你说,江尘?”
江尘似乎是笑了,屏幕里能看到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还能看到他垂下来的半簇睫毛,却没把他脸上的表情也印进去。
“那你就有一个很帅的男朋友,程赤,我们真般配。”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画面也停了下来,过了几秒后重归于一片黑暗。我在黑暗里迷茫的眯了眯眼睛,把头埋进了被子里,半晌,吸了吸鼻子。
江尘伸手,按下了dv机的关机键。
“3,2……”
“你怎么又在拍视频啊!”
屏幕上的我和江尘都小小的,画面有点暗,江尘的眼睛里零星的冒着红点,应该是曝光了。依稀能从布局里看出拍摄地点应该是我家。
“以后给你看,到我们二十多岁了再继续拍,八十多岁时还能看啊。”
江尘围着围裙,骨节分明的手拿着一把磨的很钝的菜刀,一块四四方方的肉蹲在菜板上,江尘正在专心致志的把它切成块儿。
“做饭有什么好拍的……浪费电量。”
我那张苍白的脸带着朦胧的水汽,刚被江尘从睡梦中给叫醒,眼里还蒙着一层浓重的起床气。
“而且江尘,我现在好衰啊,到了八十岁看肯定特别蠢。”
江尘放下刀,那张帅到没朋友的脸径直的出现在了屏幕里,又放大,我甚至能看到他眼睛里盛的认真和坚定。
“程赤,这一点也不浪费。我想把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记下来。”
江尘这话说的太郑重,太认真,我定定的望向他黑漆漆的眸子,一时间竟找不到什么俏皮话来回应。
于是我踮起脚来,仰着头,给了江尘一个吻。
“这个……这个不要拍了……好不好?”
怪尴尬的,我想。
镜头一直不停的动,dv机被江尘拿在手里,最后一帧画面定格在我们穿着校服的上半身。
“好……再来……”
声音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屏幕跟着黑了。我低头捂住嘴,努力想堵住喉咙里急促的倒气声,不想让那些悲伤和缠绵的想念溢出。
悲伤的情绪溢出来了,会不会就会被捕捉,被放大,像是被捉进玻璃瓶里的蝴蝶一样,最后成为真实的悲剧了呢?我不想哭,我从来都不哭的,我这人蛮迷信,总不想让眼泪成真。
但是我难过啊,我可难受了,心里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着那样疼。胸腔的疼痛一路牵扯到了胃,我胃痛的几乎不能呼吸,似乎连咽喉都被堵住,成为只能用来宣泄悲伤的单向容器。
我的胃从来没有这么疼过,疼的让我甚至有些害怕,我是不是生病了?
我疼的躺不住,只能侧着把身子蜷起来,用胳膊肘使劲的怼进腹腔那块柔软的地方。
江尘,我今天没吃晚饭,昨天也没有吃。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照顾不好自己的那种人,一个人就算糙了点儿也活了这么多年了,只是……
我对面坐的不是你了,我对面是空的了,我吃不进去饭。你走了就走了,怎么可以把我的胃口也给带走了呢?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的亮了一下。
我条件反射的坐起来,眼睛紧紧盯着那方屏幕上印着的“江尘”二字。
江尘,是江尘给我来电话了。
我连忙伸手把床头的灯又拉开,擦了擦眼睛,用颤抖的手指划开接通键。
江尘打来的是视频通话,屏幕亮起的那一瞬间,江尘那张清俊的脸就又出现在了我面前,除了眼神看上去多了些疲惫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变,还是跟我记忆里的一样。
我终于可以不用通过照片和视频看见江尘了,现在我面前的这个江尘是鲜活的。手机多好啊,电话多好啊,我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深刻的体验到科技进步给我们生活带来的便利。
“程赤,程赤,听的见吗?”江尘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嘶哑,他那边的背景有点儿暗,房间里似乎已经关灯了。
“嗯……”
我吸了吸鼻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个在屏幕里变得有点模糊的江尘。
江尘举着手机走到窗边,窗外浓稠的像潮色染发剂的霓虹灯还没灭,把他的脸照成了一块儿块儿浓墨重彩的不同时区。
可能有一束光稍微偏了点儿,穿进了江尘的眼睛里。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睛立刻就眯起来了,浓黑的像水墨画似的眉毛也拧成了一团。
江尘定定的看着我的脸,嘴唇翕动着,半晌才又说出话来。
“程赤,你怎么了。”
“啊?”
这和我心里想的那种,久别重逢的开场白并不一样。我本以为江尘会先跟我解释,解释这几天他去了哪里,解释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可江尘对和他有关的事情只字未提,只是担忧的看着我的眼睛。
“你瘦了好多……”
我反射性的把手机举高了,让我瘦的尖尖的下巴藏在了屏幕后面,接着我又眨了眨眼睛,说。
“没事儿,我没瘦,是照相机显得……”
“手机镜头会畸变,程赤,你在手机里看着都瘦了这么多,你怎么了?”
江尘根本就没听我的狡辩,语气听起来很急迫,甚至是有几分从未有过的阴沉,“你把脸露出来,我看看。”
我可能真的永远都拒绝不了江尘吧,我想。
于是我只好把手机拿低了些,露出了张疲惫脆弱的脸。还没等江尘继续说话,就试图率先转移话题,“你这两天都去哪儿了,我很担心……”
江尘扶着额头,沉沉的叹了口气。
窗外金黄色的灯披着半夜的纱朦胧的挡在了他的脸上,江尘身上有种特别独到的气质,让他连叹气看起来都像是在吐烟圈。像极了那种90年代港风电影的特写镜头。
下一秒,他重新开口了,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