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去上晚自习。
临走的时候,江尘她妈给了我一张卡。我低着头,死死的盯着那卡上金色的小字,手抖的厉害。
我知道那足以买下我的下辈子。
到了晚上六点多,我没有开灯。一个人把头埋在被子里,借着手机发出的微弱的光,一遍又一遍的,翻来覆去的看着这几天我和江尘的那些聊天记录。
最新的一条被淹没在大量的聊天片段中,那是一行极短的绿色气泡,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得到回复。
我没有关窗,只是把窗帘拉上了大半。耳朵里塞的插线式耳机里模模糊糊的流出江尘的声音来,我吸了吸鼻子。然后外面的灯一点点的亮起来了,缓慢而温柔的把夏被照成了一张莹白色的网。
随着光,一同钻进来的是家常菜的那种平静而诱人的香味儿。我用抠的伤痕累累的手调大了手机的音量,很迟缓的觉得饥肠辘辘了。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我唯一吃的东西,就是江尘妈请的咖啡。喝完那杯咖啡后,我的胃开始缠绵的痛,我的大脑开始嗡嗡作响,那些在昨天还浓烈的像点彩似的记忆变得像四岁以前,那样的模糊不清。
可是外面飘来的饭味儿提醒我,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大家都要吃晚饭了。
在当今,无论你坐车去哪儿,那些地方的高档小区都是令你眼花缭乱的,装修风格是百花齐放的,各有各的豪华和舒适。但要是你低下头来,在城市的夹缝中寻找,你可以很轻松的就找着我们这些老破小区的共性。
我们生活在大厦和大厦之间的巷子中,永远没有阳光。夹缝里,生命流动的是粘稠的,是艰难的。你在巷子里找不到一个一点儿烦恼都不挂的人,除非这人是已经疯掉了。穿行在装修泥道上的,懒散的窝在皮革味儿的毛毡毯子里的……
那些人脸上的郁色像是浓稠到化不开的风,越吹缠的越紧,是理都理不清的一团乱麻。
可是即使是这样的一群人,他们还是会拖着上了一天班的疲惫身躯,在六点多的时候及时回家吃饭的。“回家吃饭”好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安全感,只要人有家了,饭和菜永远就是准备好的,热热乎乎的被装进盘子里再放到桌子上去的。
老实说,我其实有点儿羡慕他们。我从来没有家,要是打工回房晚了,就只能吃些冷掉的速冻饺子或是那种袋装的,辣的红彤彤的泡面。
在遇着江尘之前,我从来就不知道有个人在家里等你,再给你做上一大桌子菜是什么滋味儿。真的,在那之前我觉得喝热热乎乎的泡面汤也可幸福了,没骗你。
可江尘做饭实在是太好吃了,江尘好像在什么方面的天赋值都点满了。他做饭的时候,我就蹲在地上一眨不眨的偷师。他把饭做好了,我就狼吞虎咽的吃,像是几百年没吃过饭一样的,眼睛都饿绿了。
然后江尘就坐在一旁担心的看着我,他总是满嘴大道理,让我别吃那么快,到时候吃完饭又犯胃痛。我稀里呼噜的喝着油亮的面汤,给他翻一个白眼,心想我程赤还没娇气到那种地步。再说看,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能吃坏肚子呢?
那段时间,我长了不少肉,连原本根根分明的肋骨都没那么明显了,看着有福气了不少。
我很慢的眨眨眼睛,鼻子里传来饭菜的熟悉味道。我不禁揉了揉饿的干瘪的胃。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跟江尘一起吃过饭了,那些好不容易长起来的肉又一点点的没掉了。我看起来又像之前一样的没福气了,江尘特意给我做的那些饭菜让我给全瘦没了。
所以说我真的是个一点儿福也享不了的人,只能自私的一味的去汲取江尘的养分。江尘,你要是跟我待的久了,会不会被传染的和我一样倒霉呢?
手心的伤疤已经完全裂开了,我没去柜子里找碘伏,只是一下下的抠着裸露在外面的皮肉。疼痛是麻痹神经最好的药物,可是,我的心却还在闷闷的疼着,像是也裂开了一道口子似的。
江尘,你一定会有很好的未来的,你一定一点儿都不会倒霉的。我不缠着你了,我用我这条烂命换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永远幸福好不好?
微信铃声一直“滴滴”的响个不停,震动通过冰冷湿黏的皮肤传进我破烂的手心。我不敢点进去看,更不想点进去看。
原来我一直就是个这么懦弱的人,那些外表上的英雄主义都是伪装的,逃避一点儿也不英雄,一点儿也不帅气。
明明前几天还在山盟海誓,还在说什么“一定相信你,绝对不会答应她”这种幼稚却坚定的话。可是江尘,我却背叛了你,背叛了我们两个写在计程本里的未来。
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呢,会是愤怒的,还是失望的,还是……
江尘,你说了要吻我一直到十八岁。可是梦就这么仓促的结束了,连收尾都荒唐的不成样子。江尘,我多对不起你啊。
我多对不起你啊。
我没有勇气再想下去了,自虐似的把手机摁亮,反反复复的把那些江尘录制的dv播放着,循环播放着,一遍又一遍。
江尘和我青涩的声音在脆弱的耳壁上不断摩擦着,他们说。
说,“程赤,我们真般配……”
“一点儿也不浪费,到我们二十多岁了再继续拍,八十多岁了就能一起看啊……”
“……这个,这个不要拍……好尴尬……”
“再吻我一次,程赤,好不好?”
……
“嘘……开始了。”
dv画面的左上角标着一个小小的“20050304”,我紧紧的抱着自己正不断颤抖着的膝盖骨,很迟钝的发现了,这竟然是一支我之前没看过的片子。
江尘清朗的声音穿过夏季的潮湿和燥热,正酥酥麻麻的挠着我没什么血色的耳朵。
“第一次试拍。”
然后,原本还是漆黑一片的画面就闯进了颜色。那颜色起先不安的晃动着,大概是拍摄人的手法还太过于青涩,过了好一会儿颜色才渐渐的有了边界,变成小小的色块。
“现在可以了。”
江尘的声音轻轻的,接着,dv的画面终于稳定下来,半晌,竟聚焦在了我的脸上。
“你他妈的白森,管老子那么多事儿干嘛呢,要你管吗啊?”
我的嗓门儿特大,声音极有穿透力的被收进了dv机里。抬头时的那张脸被江尘拍的格外生动,脸红的看起来快要气的冒烟儿了,头发一簇簇竖起来,看着格外不好惹。
这是……我还在跟白森做同桌的时候。那时,我还没有往江尘的椅子上涂胶水儿,还没有在游戏厅里“英雄救美”,更没有把江尘领回我家,后面发生的那些事情通通都没有。
那时,我以为江尘不认识我。毕竟他是个听话的简直像个完美假人的好学生,而我天天抽烟打架,分数估计比他在答题卡上踩一脚得的都低。
可是,可是。
视频的流动不会因为我思维的凝滞而停下来,dv机中的画面还在继续往前推进着。
“程赤,你脑子有病吧,那些人根本没把你当大哥,就拿你当沙包使呢你知道吗……你咋想的呢,为这些人卖命,身体不要了?”
白森也梗着脖子朝我大吼,我毫不示弱的回他。
“谁跟你说的?我想帮他们就帮他们,怎么了?我身体好着呢,抗揍,我打架很厉害的好不好?”
“……”
我突然想起来了,那次是我和白森爆发的一次最严重的争吵,因为我死撑着的“英雄主义”,因为我胳膊肘上一大块一大块的淤青和伤痕。而之所以会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
dv的画面突然暗下来,再聚焦的时候,正对着我桌肚里端正摆着的一瓶碘酒和一包仔细包好的棉签上。
当时应该是已经午休了,教室里没什么人,基本都在食堂吃饭。我也不在座位上,大概率是又跑去操场上打球了。
我死死的捂着嘴巴,盯着dv画面里那张破破烂烂的课桌,盯着那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程赤”两个字的数学书,盯着……那桌上摆着的棉签和碘酒。
我之所以把那个日子记得特别清,是因为在那天的中午,我打完篮球回来时,桌肚里莫名其妙的出现了一堆不属于我的医疗用品。碘酒,棉签,创可贴,甚至还有袋装的那种云南白药粉,这在我们当时可是个稀罕玩意儿。
我可惊讶,拉下脸皮来问白森是不是他给我的,白森没好气的说不是,他可没那么细心。既然不是白森,那应该就是我那群小弟给我的报酬了。我特别特别开心,把那些个玩意儿视若珍宝的码进了书包里,准备带回家供着。
我没用它处理胳膊上的伤口。开玩笑呢,就那点儿小伤,洒洒水的事情,用的着这么婆婆妈妈的吗?
可是我到底也没想到,那竟然是……竟然……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为什么这么早?为什么这么早江尘就认识我了?我那么顽劣,那么不堪,浑身上下除了皮实找不出一个优点来,江尘……
为什么呢?
然后画面又摇晃了一下,接着江尘的声音就从里面模模糊糊的传了出来,低低的,很郑重认真的。
他说,说。
“程赤,记得照顾好自己。”
传入耳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画面就黑了下来,录制结束了。
我怔怔的看着黑屏的手机,定定的看着上面印出的那张茫然又彷徨的脸。
0324,0324,江尘自己写的那首曲子就叫0324。
我又想起当时江尘弹完这首曲子时,那个神秘又饱含深情的眼神。我想起了当时我要让江尘给我调他之前录制的视频时,他眼睛里闪过的,慌乱的那一瞬。
“江尘,这曲子你自己写的啊,叫啥名?”
“0324.”
“我去,还是纯数字的,这么高级啊,再给我弹一遍呗……”
那些沉重而炙热的回忆片段在我的脑海里纷乱的闪过,似乎很多片段都串联到了一起。像是两条原本毫不相干的平行线,却被绝对正确的公式证明了,原来它们早在转折汇合点之前,就曾经拥有过短暂的相交。
原来你认识我,关心我,熟知我的时间,比我在意到你的时候还要早。
我一遍又一遍的播放着那个视频,江尘的声音几乎热成了一团火在我的胸腔里烧着。我来回拖动进度条的手指都僵了,连呼吸都滚烫的发痛。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牵拉出体外那样的疼痛,痛的我一动也不敢动。
我不能动了,不敢动了。
我怕我一动,在我体内摇晃着的悲伤情绪就要满的溢出来,渗的枕头上被子里都是,一发不可收拾。
那明天怎么办?我给江尘妈的承诺怎么办?江尘的未来,又该怎么办?
我觉得眼睛很痛,于是不由自主的抖了下眼皮,视线就变得模糊了。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大片的水渍晕在锁屏页面江尘的脸上。于是那张脸就被放大了,显得更清楚,我甚至能看见他嘴边的那两个陷下去的,小小的梨涡。
我极慢极慢的抬起手来,擦了擦眼睛。
原来泪是烫的。
过了好一会儿,手机没电自动关机。白色的苹果标志又短暂的亮了一轮,最终房间重新被黑暗吞噬。
然后我翻身下床,把校服口袋里的计程本掏出来,动作僵硬的往里面塞了张卡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