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赤死了。
他死的太正常,太理所应当,所以就连抢救室外面的灯都只是象征性的亮了几下,很快的,那红色就彻底的灭了下来。
我和江尘一起蹲在抢救室外,我眼睁睁的看着盖着白布的程赤被人给草率的推出来,看上去就和睡着了一样。
可是程赤不会再醒了。明明下午被推走的时候还是笑着的,看起来还是鲜活的,现在却硬生生的躺在了那里,躺在了一片白布上,看起来死的简直透透的了。
程赤他那么瘦,那么瘦。身体裹着白布就像是一弯浅浅的船,埋在无际的深海里,连一点儿起伏都看不到了。
我的脚步有些踉跄,扑上前去,偷偷的把那白布拉下来了一点点儿,偷偷的,想再看一眼程赤的脸。
程赤的头发都掉光了,头顶看上去光秃秃的,连高中时浓密黝黑的眉毛都掉的不剩几根,稀稀疏疏的像是新长出来的枯草。
可是他看起来怎么还是那么帅啊,和高中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潇洒的不行不行了。
我的手颤抖着,去摸他瘦的有点凹陷的双颊,又用指骨蹭了蹭他发尖的下巴。程赤的皮肤滑溜溜的,还没完全冰冷下来,身上还冒着点儿热气,摸上去……就像是还活着一样的。
我的视线模糊成了一大片,手抖的不成样子,结结巴巴的去蹭程赤的唇瓣。
他看上去好像是笑着的,两片苍白的薄唇微微张着,看上去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程……程赤……”
我悲催的声音在狭窄的走廊上被放大,一遍一遍的回响着。我真想问问程赤,你有什么话要说呢,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你为什么一直在笑呢,我真不明白了,每天都那么那么难受了,难受的都吐血了,为什么还能对着我们笑呢?
这下好了吧,只有你笑到最后了,倒是把眼泪都留给我们哭。
我用力的吸了吸鼻子,终于很迟缓的发觉了空气中那股浓烈的烟味儿。
江尘一个字也没说,他就一个人蹲在原地,头埋的低低的,一个人守着周围的那一大堆烟头。
江尘太安静了,安静的都反常了,安静的甚至我都忘记了还有这号人物。
于是我又慢吞吞的挪过去,我其实想把江尘狗血淋头的骂一通的。
我想骂江尘,骂他为什么不早点来找程赤,骂他为什么当初不再多问问程赤为什么要分手,骂他真他妈的是个脑残,程赤那么好那么好的人啊……你怎么狠的下心的呢?
可是我像个傻逼似的盯着江尘周围那还冒着气的烟头,嘴里嗫嚅了半天,竟是一句话也骂不出来。只能干巴巴的走过去,像江尘似的顺着墙根蹲下了。
就这么过了很久,我俩一个抽烟,一个盯着对面苍白的墙壁发呆,空气安静的像是一团浆糊,甚至失去了流动的意义。
“白森,”
江尘终于抬起头来,把手里捏着的烟给掐灭了,语气听起来除了嘶哑没什么异常的地方,甚至还算的上是平静。
我转过头去,望着江尘那张平静而疲惫的脸。
“抽烟不?”
我愣愣的接过江尘手里递过来的烟头,很傻逼的蹭了他的火,接着江尘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的,问我。
“程赤……刚来国外的时候,和你联系的多吗?”
我摇摇头,听见自己用硬邦邦的声音回答着。
“不,每天……就给我发点儿大学的照片……”
说到这儿,我的喉咙像是被哽住似的生疼,没说完的话被硬生生的吞回去了。
程赤哪上过大学啊,他就是欺负我,欺负我也没上过大学,就拿那网上的照片儿唬人呢。
他每天每天的过的多惨啊,他没成年,就专挑那些查的松的苦力做,还憋着啥也不和我说。等我发现不对劲儿赶过去的时候,程赤早就被胃痛折磨的浑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消瘦的样子让人连肝叶子都疼穿了。
“操……”
我难受的说不出来完整的句子,就一个字一个字的和江尘憋。江尘也可有耐心了,蹲在地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听我讲。
他听的多认真啊,我都说完了他还是没回我,只是有点儿神经质的抠着食指上的死皮,低着头埋在阴影里,几乎看不清楚表情。
我倒是把我自己说的又难过起来,我一想起程赤曾经还活着的样子,还活着和我生龙活虎的拌嘴皮子的样子,我心里就可难受可难受的了。
我想,程赤咋会这么惨啊,这辈子怎么能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啊。
二十五岁,多好的年纪啊,多好啊。
我擦擦眼睛,又深吸了好几口气,死死的抑制着想哭的冲动。
江尘还是不说话,于是我转过头去,刚好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部小小的手机来,极其缓慢的摩挲着那早就破损了的边角。
那是部iPhone4,十年前的老机子了,江尘还留着它干啥?
手机的亮度被调的很暗,我使劲儿的伸过头去看,也只能看见里面大段大段的绿色气泡,似乎是什么软件的聊天页面。
然后过了会儿,江尘就把手机收起来了。他靠着墙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接着便站起来,开始收拾周围一圈乱七八糟的烟头。
我蹲着没动,肩头一耸一耸的,任由眼泪湿了我染成赤红色的头发,红水儿又顺着脖颈流下来,看起来悲惨极了。
操,早知道就不用那劣质染膏了。
江尘默默的收拾完烟头,然后就一个人推着程赤往前走。
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说。
他说,白森,你听过顺其自然吗?
我不知道江尘想干什么,也踉跄的站起来,晕的在原地打了个摆子,急忙的跟上去陪着那白布一起走。
我抽了抽鼻子,“没,你想说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江尘似乎是对我笑了笑,黑眼圈在顶光的折射下泛出浓稠的疲惫来。
他说,“白森,人这一辈子都要生老病死的,这都是顺其自然。”
我没太听懂江尘的意思,只觉得这话隐隐的有些奇怪。
你说,江尘怎么反过来安慰起我来了呢?
但是当时的我没有去细想,可能是江尘表现的实在是太过平静了,平静的好像程赤并没有死一样,平静的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一样。
江尘甚至都没有哭。
于是我看着江尘那双通红的眼睛,也只能读懂里面的疲惫和悲伤,却看不清里面的其他情感。
江尘的眸子实在是太黑了。
然后我就莫名其妙的想起来,程赤之前好像和我提过一嘴的,江尘他们家有肺癌基因,江尘是不能抽烟的。
我说,语气硬邦邦的,“程赤说……你不能抽烟。”
空气寂静了很久,江尘嘶哑着声音回我。
“嗯。”
然后半晌,他又一个字一个字的,缓慢的说道。
“不抽了,这是最后一根烟。”
到了后天的时候,我几乎没什么事儿干,江尘把一切能包的都包了。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我参加个葬礼就要废掉全身的力气了,眼泪都要流干了。而江尘不仅能全程操办好程赤的一切后事,甚至还能抽空去把演唱会给办了,精力强大到令人发指。
我也刷到了微博热贴,江尘的演唱会办的顺利极了,一点儿岔子都没出。他底下几乎座无虚席,除了中间空了个位置外,哪哪儿都坐满了人。
我还有点儿诧异呢,中间那位置最好了,可为什么没人坐?
而刚刚结束演唱会,微博封面江尘那张完美无缺的脸还在上头挂着呢,江尘本人就又急匆匆的去郊外给程赤挑墓地去了,一会儿功夫都没歇着。
程赤说死后要住大房子,江尘就连等都没让他等。程赤几乎是“拎包入住”的,躺进去的时候骨灰还是热乎的呢,这速度让我简直都没话说。
果然还是有钱好,有钱几乎是无所不能。
你看,程赤死的时候和江尘在一起,就能住上这辈子都没住过的大房子。但要是他跟了我白森,我估计只能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让给程赤这只刚出生的小鬼住。
我真是没什么事儿干,也不用照顾程赤了,整个人空虚的厉害,只好一个人在大街上乱逛。
逛着逛着,我就莫名其妙的走到了程赤租的单间附近。我把他给我的钥匙在手上晃荡了一圈,决定还是进去看看。
看看也好,看看程赤还留下了啥好东西,改天给他一起烧过去。
“咳咳……”
门没上锁,只转了一圈就“吱吱呀呀”的打开了。我还没进门呢,先被从里面冲出来的灰尘和霉气熏的连连咳嗽。
程赤毕竟久病,一个多月了都没回这儿一次。而且他当时为了贪便宜,特意租的是间靠阴的,卫生环境极差的房子。再加上长期不打扫,里面早就不能住人,味道也霉的不能闻了。
我捂着口鼻进去,摸索着到了桌前才停下脚步。
那桌子歪歪扭扭的,上面还放着半个霉掉的馒头,估计是程赤住院前吃剩的。
我定定的看着那半个馒头,心里难过的像是要死掉一样。你说程赤那么爱惜食物的人,要是知道自己还剩下半个馒头没吃呢,肯定得着急死了。
可是现在,这半个馒头已经没法吃了。
这个房间极小,但正是因为小,程赤在这儿生活过的痕迹才显得格外重。
房间里没做衣柜,程赤那几件少的可怜的衣服就乱七八糟的堆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他住院前应该是刚洗过衣服,我凑近了点儿闻,衣服上还隐约能闻着些蓝月亮洗衣液的味道。
程赤的衣服都一股这味道,我闻着那味道就又想起程赤来,于是我又想哭了。
可是我没哭,我颤抖着手把那几件衣服装进袋子里,打算给他烧过去。
然后我又转身往厨房里面走。程赤平时不太开火做饭,也没精力做饭,所以厨房里出人意料的干净。我没看见啥东西,正想走出去,却用余光瞥见了洗菜台上放着的一个本子。
本子?厨房里怎么会有本子?
于是我上前,有点儿好奇的拿起那个本子,翻了翻。
这本子已经很旧了,里面的纸都泛黄的不成样子。我很随意的翻到了中间的位置,正想把那本子给放下,却突然发现了上面写着“程赤”的名字。
“今天体检,程赤的体重实在是太低了,以后得监督他好好吃饭。”
“程赤终于考上本科线了,今天晚上得给他个奖励,让他以后继续加油。”
“程赤咋还没到十八岁呢,到了十八岁就要带他一起去意大利旅游。嗯,刚好,那个时候高考也考完了。”
“……”
“程赤……”
我手抖的厉害,越看越心慌,越看越觉得心里疼的麻木起来。
那本子里竟写的满满的都是程赤,满满的都是和程赤有关的,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然后我颤抖着把本子翻到了第一页,看清那上面俊秀的字时,心终于彻彻底底的沉了下来。
那……那是江尘的本子。
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明白了江尘那句“顺其自然”,明白了他那个平静而疲惫的眼神,明白了他说的,那意义不明却极其平淡温和的话。
江尘说,“这是最后一根烟。”
最后,最后……
我拼命的捂着嘴,拔腿就往门外跑去,连装着衣服的那个袋子都急的忘了拿。
可当我就要跑到门口的时候,却被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绊了一下。
我低头一看,那竟然是瓶安眠药。
三个小时过去了,程赤那破烂的房间附近都围上了警戒线,红蓝色的灯不停的一直闪啊闪的。除了警察,没有任何人能踏进去一步。
我呆呆的站在警戒线外面,脑子里嗡嗡的。我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敢想,空白的完全像是丢了一块儿记忆。
我在程赤平时睡的沙发上看见江尘时,他早已没了呼吸。
江尘整个人都陷进沙发里,手臂还在牢牢的环着件什么东西。他那两条修长的腿憋屈的蜷缩着,眼睛闭的死紧死紧的,脸色白的像张刚造出来的纸片儿。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那个东西从江尘的怀里抽出来,然后很惊讶的发现,那竟然是件背心。
那是程赤的背心,都穿了好多好多年了,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