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教过往并不入世，如今有了出身于七秀的昭秀曲云为主，才渐渐行走中原。

时移世易，固步自封并非是传承长久之计。在这一点上，魔刹罗与谢羽的态度或还有着不同。

最初时人们抱有着热爱与好奇，天地才一点一点展露于人前。

而这期间，有人爱好不断远行，自然有人则原地停驻。

魔刹罗不喜汉人。然而，在当年她年华正茂时，得遇方乾，若她当时便敌视中原人，又如何会接纳方乾又生下曲云这个女儿呢。

如今的冷淡，又何尝不是因不辞而别而落得心病呢。

但她并绝非一个盲目者。作为能挽仙教于水火之中的优秀领袖，她手腕利落且头脑聪颖。

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这个分别多年的女儿心性如何。

……或者说，若不是作为母亲的她还在此，若非想照看生身母亲的仙教，若非希望仙教承平，阿云并不会乐衷于势力人心跌宕纷杂。

就像她所养成那翱翔于天地自由的金色雀羽，无论落脚于何地，无论所对境遇如何，都享受与热爱。

她的心性从无拘束。

她看起来似乎像她的父亲，在这蛇虫瘴气密布之地，却像是碧色密林间投落的霞光。然而若要说方乾为正午烈阳，她却像是清晨初露云端的柔光。

世人追求明光，却往往会被骄阳的色彩灼伤，她的存在却是那样恰到好处，她本身就已是对他们的一种安慰。

兼并有她父亲那样惊才，又不乏类于艾黎那样的沉慧。

过往的魔刹罗曾以雷霆手段整合仙教对抗香巫，如今的阿云却懂得以宽容通达的智慧潜移默化的影响教众。

她并非一个合格的母亲，上天却给了她一个如此优秀的女儿。

“阿云真的很好。我欲移教主一位，长老以为如何。”

美人这样询问着她的长老。

……嗯。

艾黎抚了抚又长长了一把的胡子，“倒是少主未必会接。”

魔刹罗沉默了下：“也是。”

“……阿黎，我们相识今也有四十三年了。这一届五圣使，除却你与……他，今已无存。玛索自禁，纳罗不稳，凤瑶研修凤凰蛊脉，五圣使缺位，你看，教中可还有合适人选。”

……

天地开合，以音为首。人生于世，以声为始。

虫鸣，鸟啼，风啸，溪流，人声鼎沸。

此为世间。

五鳞五虫，皆是众生灵长，五声五色，化作万物百千。

蛇虫鼠蚁，虎豹猿猱，凡生灵智者，于她而言，又有何异同呢。

它们感于声，而她恰好善于声。

圣兽潭静谧无声，唯余一缕琴音。

金色的凤凰蛊王于密林间盘旋，灿烂的尾羽于幽绿色的湖面上倒映出千万霞光。

最后一段尾音由近渐远，散开在山水之间。

凤瑶安静的与她相对而坐。

“……阿瑶有心事？”

谢羽收了刻有凤尾的金玉瑶琴，虽是问句。却又笃定。

凤瑶于这琴音中回过神来，不得不惊叹她于人心上的感知敏锐。

“少主。”

“让我猜猜。”

“是与阿瑶离开仙教的这段日子有关？”

自去年冬雪落后，凤瑶离了仙教一段时日。

“……凤瑶惭愧。”

谢羽望着她，思考了一会。

有关于妮灿不幸为外人负情的流言她也有所耳闻，凤瑶姑娘与那姑娘一起长大，情谊不凡，故此拿负心人而去。

啊，对，没记错的话，这位“负心人”名唤赵宫商。

乃是今与七秀齐名的长歌门中弟子，琴艺宗师赵耶利一脉。

……诚然，谢羽一贯对琴师很感兴趣的。无论是出于对后世琴音千百年流转变迁的好奇，又或是本身类拟凰来的爱好，她都欣赏琴师。

二者琴音有何不同呢？

赵公子的琴音寄情表迹，他专注于自我心情变换，又或者自小于长歌门长成一贯受尽佳人追捧，喜时弦快，怒时音震，一心之哀乐，具在此中。少主之音，非一人之声，更世人通感。可揽明月，或照山河，风云雾雨，人行所见，心之所感，不嗔不怒，以世外观之，逍遥豁达，难穷尽也。

凤瑶认真估量了一番，“虽修为琴音，而少主之心，旁人难及。”

固然那位赵小公子擅于音律，却未免不羁放纵，又易沉溺私情。

与此相比，她或许只是更青睐于少主手中澄澈的天，厚重的地，于此中行进着的芸芸众生的呓语。

谢羽：“音之道，感心动性，无高下之别。”

凤瑶笑着应是。

……观她神色，……那位赵宫商小公子，……怕是彻底没戏了。

谢羽顿了下，心下为那位东南的远客点了个蜡，“寄情传心，与教中蛊笛，其实无别。”

凤瑶点头。

正是如此。

最多不过，琴师常以琴音与人相谈，而仙教弟子，以虫笛与蛊虫交流。

既是如此，又何必拘于一物。

凤瑶似有所感，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虫笛。

阖目之时。闻得世有落叶飞花之声。

凤鸣清冽。

百年阴阳，渺溯洄之法，存凰化之道。

游历中原之际，她曾听闻中原人对于凤凰这种生物的传说。

凤凰不死不灭，涅槃浴火而生。

凤凰蛊乃教中失传秘术，传闻亦然有起死回生之效。

不知何时，谢羽已起身，让出了这片天地。

也许不需几日，仙教凤凰蛊一脉，就有新传人了。

……

仙教盘踞西南多年，因着瘴气蛇虫繁多，慢慢自由成就了这道修毒练蛊之术。

然毒蛊之术，多少伤身。教中弟子种下命蛊，便是一彻骨之痛。当年魔刹罗结识方乾，多少都不免知他出身蓬莱世家，府中医经之术高绝，可惜后来与其相恋，未曾引得他相助教中弟子度种蛊之难。

他已消失20余年。

在魔刹罗甚至都已忘记过往初心，不再对此事抱有希望时，阿云来了。

她不曾种下命蛊，却可引得风蜈蛊王相随。

又或者本来，她的医道就不与她的琴音有所上下。

仙教的弟子，在五岁时，皆有长老相引，种下五圣命蛊，以身为盅，与蛊种同生。

命蛊是人与五圣得以交谈的桥梁，虫笛也是御使五圣不可或缺的命令。

自少主来此之后，命蛊便不再是弟子们闻之色变的凶劫。她擅医道。

在过往有许多年前了，曾有一位神明教导她，医术用以救治需要救助的生灵。

这不分派系，不分族群，不分类属。她时刻谨记。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凡毒物生，百步之内，必有药解。

人是如此，命蛊亦如此。

裴元偶闻此事时，直接回信向万花谷，将原本三月的拜访时间延之一年。

无疑，这位云少主是极通医理之人，同时，她亦有渡人仁心。

师尊收徒，不问出身，不问缘由，却必求门下弟子安神定志，仁仁义善，不避险恶，有普救生灵之心。

若是师尊看到曲姑娘，应当会很开心吧。

他曾看她以风蜈蛊治人风邪，也见过她以断肠草解人相思苦，无论是否仙教中人，还是世外之客。

她也曾怀抱着倾离之花，拜祝融之神。

言谈探讨，她反应机敏，博文广知，论风邪症，气血郁淤，三邪杂至，皆有不同之解。

明明双十年华不过，应对各类疑难，却可条分缕析对答如流。

……若非是仙教少主……他甚至想带她回谷见见师父……

听闻他言辞有此意时，他看到紫衣的姑娘露出一个微笑，“裴公子莫非是邀我入万花作客？”

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裴元一顿，自己忍不住先移开了视线，半晌，才轻声道，“……姑娘医术非凡，在下……在下只是想，若师父得见，必感欣慰。”

谢羽便笑意更深，“这倒无妨。时机到了，我自当拜访。”

若她没记错的话，青崖万花东方谷主，可是方乾的血脉，他与东海蓬莱的夫人元沧鸾的孩子。

固然今代并不约束男子种种行迹，有元沧鸾又有魔刹罗，于世人而言不过是英雄风流韵事一场。

然而，苗寨传统，男女爱重，互为一席。方乾明明知道，但遇到魔刹罗时，却从未提及，他在东极之地，还有一妻一子。

方乾一生执着于与剑圣拓跋思南的较量，他还活着，也总有一日将现身江湖。

谢羽有预感，很快，他们就会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