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齐清轩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看向洛凕,试图向人询问出一个答案。
“你会怎么做?”
“若要问我?”却见洛凕面不改色,笑容平静,转着眼睛思考不过一会,再开口就好像在说一件寻常之事,“我问时还在想,倘若他们给不出解释,便叫澜儿把整个镇子都淹了。”
李言清本还很不是滋味,被这一句一下噎住:“凕哥,你——”
而此话一出,连齐清轩的脸上都不禁诧异。唯有宋云轻看上去完全不意外,毫不介意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洛凕只笑得愈发明朗,反问道:“不然呢?我没屠黄栌城,乾坤城的人可解决过不少。再者,我又不是人,你猜区区人命对我而言何足轻重?”
“……”李言清听罢难掩惊愕,心底已在数他有没有得罪过人。
“好了,不开玩笑。”洛凕笑容一收,正色清清嗓子。
“那是玩笑吗?”李言清狐疑地问。
“不是。”洛凕说。
李言清:“……”
“总之,如果是我,我会觉得,让他们就这么死了也太便宜。”洛凕笑了一声,继续道,“但让他们维持现状,就这样继续担惊受怕下去,也好像还是差了些什么。”
他说着,却又朝一旁看去。
“不过眼下,有更合适的人可以问。”
李言清顺势看去,也不知见了什么,竟吓得立马从椅子上弹起。而齐清轩一看,竟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门前,那里不知何时站了另一个人。一身湿透的襦裙,头发散乱,面容看得出秀气模样却毫无血色,身上是透明且飘忽的。
“季小姐。”洛凕微笑着问,“你想怎么办?”
最开始的那缕怨气,并非只是为了恐吓那二人开门。
早在踏入铜钱巷时,洛凕就注意到了,这巷中除了季家,还唯独留着一抹亡魂,既不走,也无法化形。那缕怨气让它得以在人前现身,而直到顾管家说出实情,洛凕才确认了这亡魂的身份。
季小姐低头行了一礼。
“你是——”齐清轩此刻才惊呼出声。
——
“你为什么要哭呀?”
那孩子从膝盖上抬起头时,便对上一双闪着光的眼睛。
满是朝气的,明亮的眼睛。
“我……”他支吾着回答,“我回不去了……”
“哎呀,这下可怎么办?”女孩听罢困扰地努了努嘴,随后像是想到什么,干脆提起湿透的裙摆,挨着那孩子就地坐了下来,“那——反正我也没事,就陪你一起等吧!”
那孩子顿了顿,又低下头去:“你……你不用回去吗?”
“我才不要回去呢。”女孩皱起眉来嘟囔道,“爹爹和顾叔都是笨蛋,气死我了。”
“可是。”那孩子闷闷地说,“他们会担心。”
女孩闻言一愣,紧接着又笑了出来,伸出半透明的手去摸那有些脏兮兮的银发。
“好娃娃,好娃娃。”她欣喜道,“你肯定可以回去的。”
“真的吗?”
“真的,骗你是旺财!”
——
齐清轩一时说不出话了。
原来他早就见过季小姐。
“太好啦!”季小姐见到他,顿时欢喜地合起掌心,“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被坏人骗走了!那时你看不到我了,我也没法提醒你,又走不出巷子,不能跟上去……”
“……多谢。”齐清轩怔愣片刻,随后对季小姐深深低了下头,“先生待我很好。”
“哇!”反而李言清先发出一声惊呼,仿佛见了鬼,“齐哥你原来会笑——”
却话还没说全,齐清轩便一眼横了过去,把李言清吓得往后一缩。
季小姐遮着袖子笑了几声,这才转向洛凕。
“想好了?”洛凕笑问。
“想好了。”季小姐点点头,正色道,“即便他们所做的确不容辩解,但还请您不要怪罪爹爹和顾管家。”
洛凕脸上不见意外,只又问道:“即便他们隐瞒事实,对你的死因置之不问?”
“什么?”李言清听罢眉头一皱,“季小姐不是淹死的?”
“我天天去河边练剑,能翻墙能上树,区区一座池子怎么可能淹得死我!”季小姐一下叉起腰来,气得鼓起脸,“本女侠可是立志要当上岳丛荫那样的剑客!要是不会水也太丢人了!什么半夜翻墙就是为了出去见情郎,呸!”
她说着竟越发气愤。
“都怪那个假道士,偷巷里气运,被我发现就把我打晕了!”
——
明月高挂,雾薄星稀。
“挂把锁就想关住我,略。”
季夭轻盈翻上大门,转身朝屋院中做了个鬼脸。说着又扯扯累赘冗长的衣袖裙摆,再随手把头上金簪一取,摸出条细绳,将散下的长发束在一起。
“嗨呀,碍事碍事,还得找地方把衣服换了,重死了……嗯?”
但正要翻身从墙上下去,她又瞥见什么,转而低头往瓦檐后躲了躲。
只见巷中正有个人影匆匆走来,裹着衣袍似抱着什么东西,眼神飘忽鬼祟,脚步也是刻意放轻的。那人去到铜钱池边,又张望了一圈,直到确认四下无人,才把藏在衣服下的东西取出,小心地将其上布条拆开。
先掉出来的,是一枚金线坠着的白龙玉佩。
随着白布条缓缓落地,那下面现出一从银杏枝,再往下,是通体昏黑的锋利剑刃。白龙剑穗轻微晃动,环绕着阵不太显眼的金光,显然不是寻常物。
季夭仔细端详半晌,可夜色太深,也辨认不出来同剑谱上哪一柄比较相近。只是还未待她细想,又见那人细细擦拭几下剑身,随后举起剑,朝铜钱池中央指去。
水面随之泛起数道涟漪,丝缕金烟从水底涌上,脱出水面之时化作道道丝线,缠绕上剑身。
见状,季夭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谁?!”
谁料那人听见动静,金光一下散去了,剑尖转而指向身后,慌张喝道。
“出、出来!”
见此人握剑这般马虎,季夭忖度片刻,心道她应是能够应付,便干脆从墙上跳了下来。她保持着几步的距离,眼睛紧盯这人动作,接连问道:“你是什么人?那剑哪来的?拿来做什么?”
“哎哟,这位女侠,误会啊。”那人蒙着面,看不清脸,声音也是故意掐着的,讪讪地说,“老道我只是看这池中古怪,想帮忙辟一辟邪……”
“辟邪不能白天来?非得大晚上蒙个脸,偷偷摸摸?”季夭全然不信,“胡扯!”
见骗不过,那人立刻把剑握紧了,沉声道:“好声好气,小姑娘别不识好歹!我只取半分气运,取完就走,咱们谁也没见过谁!”
“想得美!把剑交出来!”
季夭当即上前一步,竟一瞬到了那人面前。那人才刚要应对,便被一掌将剑从手中拍飞出去。再是一记扫腿,那人被直直重摔在地,还未翻身便被一把擒住肩膀。
“说!”季夭恶狠狠道。
“我说,我说……”那人顿时蔫了气,“我只是想过点好日子,借点气运……”
“那也不能害别人倒霉!”季夭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就要把人往外押,“跟我自首去!”
“哎哟……您轻点……”那人哀求道。
然而季夭才直起身,却突然冷不丁被绊了一下。她心道不好,连忙稳住身形朝脚下看去,却见自己繁重的裙摆被人正好踩住。
“免得摔着了。”那人说。
“你——”
还不等季夭反应过来,那人猛地挣脱开,反身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往池边围栏上狠撞过去。头晕脑昏间紧接着又是一下,径直把她按进水里,呛了满口的水再发不出声。
“不怨我,不怨我啊……”
季夭失去意识前,只听见那人假惺惺的呢喃。
“下辈子生个好人家吧……”
——
“那人的样貌、来历,你皆不知?”
洛凕听罢神情凝重,抬头问道。
这番描述,那剑无疑就是他正在找的尘劫。可如今既然出现在那人手中,还被用以行不轨之事,其中究竟……
莫非,齐清轩的断角也同那人有关?
季夭摇了摇头,很是愤懑:“我还没问出来就被他暗算了,早知道先把他脸上那块布扯下来!净使些下三滥的招数,要是我换身衣服,定没他好果子吃!”
“那柄剑呢?”宋云轻此时出声问道。
“没听见镇上有人说,应该被他拿回去了?”季夭抱起手臂,转了转眼睛,紧接着又起什么来,猛一跺脚,“嗨呀说起来,欢欢怕也是被他扔下来的!偷了气运杀了人,怕人找到他头上,就扔下来顶罪——”
“等等。”李言清听罢难以置信,“顾管家说,是有个野道士让他们把齐哥沉进去……”
季夭一听急得直握拳:“就是他!戴个白面具,装得像模像样,自称什么栖梧天师亲传弟子,把我爹骗得团团转!还说要把旺财送给屠户!”
“……栖梧天师?”洛凕倒没想到会在此处听到这个名字。
不论是真是假,此间关联恐怕匪浅,而目前所得,只叫他越发确信其中隐情绝不止看上去那般简单。眼下看来,抓紧找到那人仍是首要之事。
“八成也是假的,栖梧庄的人哪会大老远跑来五蕴山?”季夭哼了一声,纤细的眉头皱紧了,“爹爹和顾管家居然没一个觉得奇怪。也是,后来来了那么多修士,他们一个都不信,就光让野道士骗钱……”
洛凕暗自思忖片刻,又问:“还有谁来过?”
“都被赶出去咯。”季夭耸耸肩,“要说有的话,还有一个自称江湖剑客的人,看出了端倪上门来问。但爹爹还是死不松口,他就只能先把欢欢带走。”
听到此处,洛凕心下了然,那说的便是姬瑾。
他记得顾管家在门后也曾提过一句。应是姬瑾问过后,那个古怪的孩子的确不见了,才让这二人稍微上了点心。
“那个剑客眉目俊朗,身姿飒爽,谈吐温和有礼,和我心目中的侠客一模一样……”
却听季夭的语气突然变了,双手捂到心口上去,一副有些害羞的模样。
“可惜他看不见我,不然我也想让他带我走……嘿嘿,‘如果叶尖或叶柄指着月亮的方向,我就来带你走’,可是那片红枫七个尖一个柄,怎么转都会对着月亮呀……”
“……”
洛凕张了张嘴,没出声。
还是莫要告诉季夭他认识姬瑾了。
——
“在这底下?”
深夜,青衣人牵着孩子的手,来到积满枯叶与浮藻的池边,低头朝其中看去。水黑得诡异,散发着一阵腐朽的怪味,叫人不禁反胃。
孩子点了点头,说:“……很深。”
话音刚落,那柄青伞被收了起来,递到孩子手中。而那干净精细的外衣被随手盖到孩子头上,其上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枫香。
“等我一会。”那人朝他笑了笑,而后往前一步。
哗啦。
深冬的池水是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死水浑浊不堪,池壁上的水草也堆积着淤泥,如同打结的发须。那人不断拨开迎面的水草丛,朝更深处寻去,毫不在意浸透的衣服和沾上头发的黑泥。
不出片刻,他很快找到了那被绑上石头的黑布袋子。
那袋子早就半掩进淤泥里,只剩下几截爬满绿藻的草绳露在外面,系着一块人头大的砖石,贴着一张泡烂发黑的符纸。
他一把揭去那张符纸,扯断粗绳,将袋子从淤泥中挖出,抱在怀里,朝上方游去。
幼小的龙终于再次看见了天空。
“好看吧。”
那是十分柔和且明亮的月亮。晚风徐徐,吹动那人湿透还沾着水草的发丝,吹动池边还没来得及沉下去的火红枫叶。
“我想让你也看看,所以才晚上来。”
那人朝它笑了笑,摸了摸它乱糟糟的鬃毛。
“……好看。”它愣愣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