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少本就不欲与施无畏交手,更何况,他很清楚,就算自己搞出这么一大批顽强且烦人的阴兵,施无畏也绝对有办法战胜他。
只是他没想到,花岁声居然也舍下身后的王氏暗卫不管,并且,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追杀他的行列。
笛声混着剑鸣,离他愈来愈近。
他尝试过开阵逃跑,可每每阵盘刚起,便会被施无畏轰袭而来的强劲灵力团顷刻粉碎。
于是他只能靠一双腿,不断的,拼命的往广陵的方向狂奔。
阴兵形成一面黑墙,极力将追击而来的二人抵挡在外。
王逸少逃入荒野,周围一片苍茫,雨水落在地上宛如来自远古的鼓声,咚咚咚!
沉重得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
他踏过浸在水中的青草,纵身滑下黏稠湿润的泥泞,顾不上身份体面,在雨中狼狈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笛音渐渐远了,王逸少猝然停下,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警惕地观察四周。
“不跑了?”
王逸少抬眼,白衣少年手执且慢,正站在他身前一丈。
“交出秘钥,我不杀你。”
王逸少拔腿又要跑,没跑出去几步,嘭!撞上结界,直将他掀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他猛然爬起,坐在地上,望着头顶为他量身打造的金钟,而后,透过淡蓝色幽光,看向结界外的另一个人。
花岁声飘浮半空,唇边玉笛灵气四溢,周围密密麻麻的阴兵好似失了神智,咔咔转着身体,卡在原地寸步难移。
且慢架在师弟脖子上,接连追了一个多时辰,施无畏已经对他失去耐心。
“我再说最后一遍,交出来。”
地上那人干脆一屁股坐下,按着百宝锦囊发出嘲笑,“你大可自己来拿。”
王逸少就是掐准了施无畏不会杀他,才敢如此行事。
毕竟,早在下山前师尊便叮嘱过他们,锦囊只有主人才能打开,如若锦囊主人身死,百宝锦囊便是再无打开的可能。
施无畏反转剑身,且慢杀意已起,剑光猝盛的程度,前所未有。
王逸少愣住了,缓缓抬头,瞧见少年一副惩奸除恶的正义姿态,盯了一会儿,自嘲似的发出一声轻笑。
他闭上眼睛,咽了咽口水,以一种英勇就义的姿势,迎接死亡。
他想象中的痛感迟迟没有到来,王逸少睁开眼。
他看见,白衣少年收了剑,撤去结界,离开了。
雨终于停了。
王逸少躺在积饱了水的草地上,久久无法平静。
最终,在太阳升起前,他动身回了广陵。
施无畏和花岁声一起开阵回望府,一路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关于少年放走王逸少的原因,花岁声没问,施无畏也就没说。
不过,原因也许没有多复杂。
因为,在施无畏下定决心对师弟出手的那一刻,他清楚的听见,淅沥雨声中,那悠扬缥缈的笛曲,吹错了两个音。
两人到达望府时,天已经亮了。
王氏暗卫走的走,逃的逃。
大雨将这座古朴的老宅冲了个干净,昨夜刺鼻的血腥味早就被雨后沁人的青草香取代。
望府大门紧闭,从外面看,还是和以往千万个普通的日子一样,严肃、庄重。
少年找到楮知白时,他正在厅堂里解望宏身上的绳子。
而吴千颂呢,四处乱窜,他说,他在找小汤圆的身体。
施无畏问:“二师兄在哪儿?”
楮知白摇头,“不知。”
施无畏又问:“吴千颂呢?”
楮知白说:“找小汤圆去了。”
那人方才的话似乎很难理解,半晌,施无畏才轻轻点头,“哦。”说完,他鬼使神差地蹲下,盯着地上血迹寻根溯源。
血液赤河一般,从少年脚边一路蜿蜒流淌,河的尽头,是一颗小孩儿的头颅,确切来说,那是小汤圆的,头顶楮知白诓他削去的头发长出来了一小截,看起来有些扎手。
施无畏摸了上去,在碰到那硬硬毛茬的那一刻,立马缩回来。
后脑烂了,不是裂,更不是碎,是烂了,骨头、脑浆、血液搅在一起,米糊一般黏稠刺鼻。
如若换作平常,施无畏定会怒骂凶手冷血残忍。
可如今他只是缩回手,而后起身,来到另一具尸体面前。
楮知白还在帮忙解绑,从尸体表面的情况来看,可以大概推测出他死前的情景。
粗麻绳捆了十数圈,望宏因还病着,虚寒怕冷,故而穿的比寻常人要多,可即便是这样,麻绳还是深深嵌入肉里,倒不是说凶手捆得有多紧,或许有这个原因,但最大的可能……
答案在望宏手上。
他两掌各握一颗圆润眼球,眼球上还有些许残缺,如此巧妙的挖眼手法,生前所受痛苦定然是为常人所无法想象。
楮知白依然在解绳子,施无畏就站在他身旁,既不说话,也不帮忙。
花岁声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后。
“师兄。”
没等施无畏说话,花岁声立马又接着道:“父亲在等我,我该回家了。”
施无畏没有回答,他呆呆的回头,呆呆的定住,呆呆的看着师妹脏兮兮的满是烂泥血渍的鞋。
“花氏岁声,今以兄长代师,在此,叩谢师恩。”
花岁声跪在地上,对着施无畏郑重一磕。
许是用劲太大,从前王逸少赠她的珠钗滑落在地,浸入那片属于小汤圆的血泊。
事情来得突然,结束的也很突然。
磕过头,花岁声没有片刻停留,转身就走。
那些繁华的美丽的饰品,在经历过风雨的洗礼后,不再发出声响。
拜师那天,花岁声打扮得极美,在当时的施无畏看来,就是天上神仙也不过如此。
她大张旗鼓的来,走的时候,却连脚步声都听不真切。
少年一直盯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她消失,直到……
他倒下。
“施无畏!”
那夜过后,施无畏大病一场。
楮知白将人带到安庆一家邻近望府的客栈。守在身边,除去煎药,寸步不离。
也是从那晚开始,施无畏时常梦魇,有时半夜惊醒,抱着楮知白断断续续的喊娘。
有时他梦见那晚场景,猛地睁眼,提着且慢便到处乱刺。
有时他又是清醒的,嘴里喃喃着重复一句话——我要回天上宗。
事实上,他回不去了。
不仅是他、他的同门,他们都回不去了。
叶四逃婚,一路抵至通城,如今正和北朝打得如火如荼;小师妹为护明月楼秘钥,开下万树繁花阵,与王礼臣同归于尽;王逸少兄长横死,逃回广陵,与昔日同门恩断义绝;二师兄痛失挚爱,携尸离开,不知所踪;花师妹接到父令,辞别师门,回乡辅佐。
下山时整整齐齐的一众同门,如今只剩下他们三个。
好在,吴千颂还算顶事。
每当楮知白出门抓药或是在客栈厨房里煎药时,他都会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帮忙照看施无畏。
三日后的清晨,楮知白照例出门去一里外的铺子抓药。
望家遇难的消息次日便传遍安庆,而遇难的原因,直到今日,才在安庆城街巷中传开。
一人道:“听说了吗,望家主的胞妹,也就是静贵妃,前几日被陛下下令处死了!”
另一人问:“是在望家出事前还是出事后?”
一人道:“当然是出事前,据说啊,这位静贵妃在陛下每日喝的汤药里下了毒,偏巧那天被陛下身边的公公验了出来,当天就给赐了白绫。”
另一人压低音量,问道:“难不成望家遭难是和这件事有关?”
一人高声道:“你傻啊!望氏一族世代替皇家掌管明月楼,毒害陛下,那可是谋逆的大罪!”
另一人不解,“可我听说奉命来剿灭叛党的是广陵王氏的公子,王家不是一直效忠于景昭王吗?”
一人道:“那望家还扬言誓死效忠陛下呢!前些日子,也是那王家公子,一日不知道要来望府多少回,带的珠宝首饰稀罕奇物那是回回趟趟不重样!每次都被望府的管家连人带物全给赶了出去,单我一人就不知道碰见过多少回。”
另一人近乎耳语:“照你的意思,望家是被王氏……”
一人抬头看向四周,连忙捂住同伴的嘴,“不可说!不可说!”
楮知白拿了药回到客栈,先是上楼开了门缝看看施无畏睡醒没,见人还睡着,便转身下楼,向张厨借了汤锅开始煎药。
炉里生起了小火,厨房烟气弥漫,炒菜的辛辣味刺得人咳嗽连连。
楮知白将柴火往灶里推了推,起身顺手拿来一块干抹布,打湿了贴在炉盖上。
慢慢的,水烧开了,炉中草药开始咕噜咕噜冒泡,草药温和苦涩的清香与厨房的爆辣油气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十分浓厚的奇怪味道。
这种味道他曾经闻过,就在燕京皇宫。
赵胤生着病,每日饭前饭后都要喝上一碗药汤,而孙何偏偏爱吃重口的油辣菜,这两种味道一经融合,与现在厨房里的别无二致。
可以往煎药的事无一例外都是孙何在做。
更何况,静贵妃望氏在后宫不过顶着个贵妃的空衔,实际并不受宠,煎药这种事半功倍邀宠的活,就算往后排上十个八个,也轮不到静贵妃。
如此明显的陷害招数,赵胤身为帝王,见过的阴谋阳谋少说成百上千,不可能看不出。
望氏一族忠心耿耿,且手持明月楼秘钥,对赵胤大有用处,赵胤没理由不保他。
这么说来,可能的情况只有两种,要么是赵胤想保,但他束手无策,有心无力。要么就是赵胤用望家做饵,向他人换取了更有益的筹码。
不管事实如何,都足矣证明党争的残酷,帝王的无情。
安庆承载了少年太多的噩梦,这地方不宜久待。等施无畏好些了,他便带着他们寻一处僻静山野,避世而居,再不涉足干预朝堂纷争。
浮出的气泡顶开炉盖,药煎好了,楮知白滤去药渣,端药出了厨房。
人还未上楼,两位身着绿衣的高大男子便堵在楼梯口,拦了去路。
其中一位开口道:“公子,我家主人请您到雅间一叙。”
楮知白目光往下一撇,望见那刻着金蛇纹的弯刀,心下将信将疑,问道:“潇湘吴家?”
另一个点头,“是。”
楮知白一脚踏上台阶,“等我把药送上去,便跟你们走。”
其中一人伸手一拦,动作迅速,差点没把楮知白手里药碗给掀了。
楮知白瞪他一眼,他连忙收手,低头小声道:“小的下手没轻重,抱歉。”
另一人侧身大跨一步,径直绕到楮知白面前,“请公子和俺们走一趟。”
楮知白手摸向青风,正准备出剑将这两个大块头解决了,身后传来一阵清亮的男声。
“张冠李戴,不得无礼。”
楮知白回头,与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公子目光对上。
贵公子微微一笑,两手交叠跨前,轻轻偏头,问道:“楮师兄,可还记得我?”
楮知白蹙眉:“你是……吴老幺他哥?”
“原以为楮师兄贵人多忘,没想到竟还记得我。”
吴弥生笑起来平易近人,很是给人好感,他敛了笑容,朝楮知白眨了眨眼睛。
“不知楮师兄可否赏脸,随我去一旁雅间说说话?”
张冠见楮知白有所动摇,顺势从楮知白手里悄摸端走药碗,自告奋勇地说道:“公子放心,给施公子喂药的事包在俺身上!”
楮知白盯着张冠上下打量,这人虽看着老实憨厚,却不像个心细的,于是耐着性子万分叮嘱:“吹温了喂,小口一些,桌子上有糖粉,不要加太多,喂之前尝。”
一顿,接着道:“算了,你看着加,一平勺,量着来。”
“你说这么多,俺也记不唔唔。”
李戴捂住同伴嘴巴,凝眉抿唇,点头道:“公子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楮知白一到有关施无畏的事情就变得啰啰嗦嗦婆婆妈妈,只见他嘴一张,又开始补充道:“每喂一口时间要隔得久一些,不然他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