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一日,萧砚子早早出城,在城郊等张知白。不过到京城一个多月的功夫,城外的光景已经大变,也没有出行的人了,一直等到午后,一架车顶挂了一盏灯笼的马车才姗姗来迟。
“砚娘子。”驾车的张异远远就看到萧砚子披着羊裘坐在车板上,大笑着高声呼喊。张家是商贾,与萧家的联系多是暗中往来,所以一般都不称萧砚子的姓氏。
抱着个空酒瓶的萧砚子听到这一声呼喊,长吸一口气,扶着飞泓站起来。
马车停定,上头却没有下来人,萧砚子看向张异:“张知白早就进城了吧?”
张异咳了几声,“郎君大早就骑马走了。”
“哪家酒肆?”萧砚子拍掉自己圆领袍上的胡饼碎末,声音慵懒地开口问。
张异眼观鼻鼻观心,支支吾吾不说话。
“城东,城西?”萧砚子盯着他。
“城东。”张异想着城东那么大,告诉萧砚子也无妨。
萧砚子知道张异这个人的性子,跳下马车走到他面前:“城东啊,哪个坊?”
张异回避着她的眼神,“平康?永宁?”萧砚子想着诈他一诈,一提到永宁二字,他立即低下头:“唉呀,砚娘子。”
“飞泓,我们还没去过程府,今日去看看吧!”萧砚子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摸了摸马鬃,“卫叔在老地方等你。”
马车刚到永宁坊,一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就跑了过来,抓着飞泓的衣袖:“娘子,有人在罗香寺塔林中等你。”
飞泓拿出几枚铜钱给他,“多谢你。”
“去程府喝个茶,我们再过去。”萧砚子探出头来。
马车刚一转向,一个着白色圆领袍的断眉郎君从不远处的茶楼里跑过来,朝飞泓一笑,“前面右转,罗香寺后门”,然后跃上马车。
“想着你差不多是时候来了,我正打算过去。今日程坊正不在府中,夫人娘子去了崇正坊,你去了也是白去,不如和表兄我去听听趣事,顺便醒醒酒。”张知白不开口还有几分斯文的样子,一开口,眼角眉梢带上笑意,活像地狱阎罗,看得人发怵。
“祭拜叔父和母亲用的东西,我已经备好了。明日还有一事,我想让你给一个人看病。”萧砚子看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想着今日的事改日再和他算账,于是开门见山道。
“林夫人的病,没那么好医治,我明日把过脉,再开个方子试试吧。”张知白挑了挑眉,“其实那贺七,也挺有意思的,你不再想想。”
“张知白,你真是,事无巨细啊。”
“你和韩叔夜在陆府说了什么,我还真不知道,不如你说说。”张知白挑开车窗的帘布,满是戏谑地转头看了她一眼,“你可曾问过韩叔夜如何想,玉带紫袍,可不是谁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我没想让他放下。”萧砚子不是没考虑过这件事。
张知白正色,“也算经历过些事情了,怎还如此天真?”
闹市的喧嚣渐渐远去,马车缓缓停下,张知白和萧砚子下了马车。
这是一条背街的小巷,寺院墙边一道低矮的拱门敞开,里面的一个沙弥听到动静,出门来看,“张大夫,师父已在禅房相候。”
张知白点点头,“劳烦引路。”
罗香寺内,种了许多柏树。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城外已经荒凉一片,这里的柏树还都郁郁葱葱。永宁坊住了不少外地来赴考的举子,家境清寒的就借住在寺院中,所以寺内有隐隐约约的读书声。
“师兄,有个郎君晕倒了。”几人往里走着,一个约莫只有十岁的小沙弥匆匆跑过来。
引路的那个小沙弥眉头一皱,“如何晕倒的?”
那个小沙弥急得直跺脚,张知白缓缓开口问:“为了节省炭火,几个人围坐在一个屋内看书,而后突然就晕了?”
“是是!”那个小沙弥眼睛瞪得溜圆,直直点头。
“切记,往后不可再把门窗都关了。帮他松了衣襟,背出来屋外吹吹风,两刻不醒,来寻我。”语罢,张知白挥了挥手。
“多谢张郎君。”引路的那个小沙弥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张知白点了下头,“走吧。”
穿过一片塔林,才来到一个僻静的院子,小沙弥敲了敲门,请萧砚子和张知白进去,飞泓朝萧砚子点了点头,守在门外。
屋中陈设简单,唯一的一张梨花木方形书案放在堂正中,墙角堆了厚厚的几摞经书。一个穿黑色袈裟的和尚盘腿坐在书案边。
张知白一进屋内,就一改刚才淡漠的神情,“哪里有水?”
正坐的和尚睁开眼睛,没有理会张知白,朝萧砚子点了点头,“萧娘子。”
萧砚子初见他一时猜不出他的年纪,这话一出,才惊觉这和尚大概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张知白找不到茶盏,只能拿了桌上的空茶壶走到院子里的水缸里打水。
“不知法师如何称呼?”萧砚子坐到他对面。
“在下号弘远。”
张知白回到屋中,将茶壶放到碳已经快燃尽的火炉上,“水中都是枯叶,你倒也下得去口?”
弘远法师从茶罐中挖了两勺碎茶,放入茶壶中,“说正事吧。半月前有个举子在平康坊被人杀害了,大理寺还没查处凶手,不过用的刀剑,像是北方军中的佩刀。此事在举子之中掀起了不小的浪,有几个人日日去大理寺府衙门口询问案件进展。”
“此案窦易节负责。”张知白在萧砚子旁边盘腿坐下,向她解释。
“查到今日都没结果?”萧砚子开口问。
“是。”弘远法师点点头。
“科考取第向来偏重北方高门,此事一出…… ”
“恐怕还会出事。”张知白看了萧砚子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弘远法师:“举子中有人故意点火?”
弘远法师将两杯热茶推到对面,“有几个人。确定了我给你消息。”
张知白看着杯中漂浮着的茶叶碎末,极为嫌弃地吹了几下,才勉强喝了一口,“北边死了不少人,我两日后就走了,你还给我喝这个。”
“别的事与我无关。萧娘子,得空了能否赐在下一幅墨宝?”
“可别,再写我那姑父的字都不值钱了。”张知白笑着看向萧砚子。
萧砚子点点头,“法师想要什么字?”
弘远思忖片刻,答道:“娘子不介意的话,就写文论吧。”
“我记下了。”
说完了事,弘远也不再留客,二人往回走到那片塔林,刚才的小沙弥来报说那个昏迷的举子已经没事,想要来谢过张知白,张知白指了指院子的方向:“弘远法师的病,太难治了,头疼,不必谢了,我早点回去开方子叫人送来。”
那小沙弥脸色一沉,也顾不得其他,匆匆道了谢往院子方向小跑而去。
“吓他做什么?”萧砚子叹了口气,见四下无人,问道:“北边,如何了?”
张知白叹了口气:“惨。虽是赢了,也是险胜,不出十年,匈奴还会卷土重来。当初贺七就是因为和贺烈带兵意见不合被遣回金镛的,想必他当时就想到有今日的后果。”
萧砚子不懂行伍之事,但听到这话,心里还是对贺衡生出几分好印象。
“伤亡之惨重,闻之森然。还出了疫病,症状古怪,我后日就启程。”张知白给她拢了拢羊裘,“我去见过老师了。”
萧砚子闻言抬起头,“他愿意见你了?”
“没有。”张知白苦笑,“赶我出门时声如洪钟,看得出身体康健,我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