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海风微凉的夜晚,孟枳禾穿着蓝色的长裙站在露台上久久凝望着远处江面上倒映着的银色月光。她的裙摆在风中轻轻舞动,单薄的背影与海天融为一体,似是要融入那夜色之中。许久之后,她转身回头,一步一步,回到了人群之中。
宽阔奔腾的清岚江将泽川市分成了泽东与泽西。
两边隔着清岚江,自然地形成了两种风貌。
泽西地区是老城区,有着大片的保护性建筑,邻里之间大多相知相熟,惯于用本地方言交流,有着自己的紧密的相处生态,白日里热热闹闹,家长里短,到处都是人间烟火气,可一到夜晚,四周便都沉寂了下来,只余些许灯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露出。
而泽东地区则是近二三十年间发展起来的。现代化的建筑宏伟壮观,配套的城市设施完善齐全,大大小小的商圈环绕嵌套,晚上更是灯火通明,写字楼里的年轻人们卸下白天的疲惫与麻木,在深夜的喧嚣里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
而不管是泽东还是泽西,傍晚时分,闲暇的人们总会聚集于清岚江两畔,吹吹晚风散散步,看绯红落日看繁星满天。
一般来得最早的都是小摊贩,他们为生计而来,每日都盼望着清岚江可以更热闹一些,却又不曾真正融入这热闹之中。
行人最初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随着暮色渐浓,清岚江畔便慢慢热闹了起来。私语声、争吵声、嬉笑声、哭闹声交织在一起,间或夹杂着几声犬吠及广播寻人的声音。
等到东岸的灯光秀上演了一会儿,夜色完全笼罩泽川,西岸的人群便会开始逐渐散去。
他们习惯了晚上待在温暖的家里,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用最放松自在的方式结束一天的生活。
东岸的人群散去的则会晚一些。
他们的离去,往往不是为了回家,而是要奔赴下一场聚会。
等到人群全部散去,坚守了一晚上的安保人员们便也开始准备回家了。与那些小摊贩们一样,他们日复一日的按时来到清岚江边,却没有哪一次是为了风景。
与小摊贩们一心希望这里更热闹不同,他们的心情则要复杂一些,既希望这里可以热闹一些,又希望可以没那么热闹。
不热闹意味着可能失业,太热闹意味着责任重大。不过希望归希望,日子还是得一天一天过。
老李从小在泽川市长大,当巡江保安也已经有一段时间,这附近的景点建筑、酒馆饭店、花草树木、卫生间垃圾桶……连年轻人们喜欢在哪个地方拍照取景他都知道。
所以今天他一来就注意到,往日这个时间早该大门紧闭的济德艺术馆今天却灯火辉煌,门口拉起了警戒线,角落里还悄无声息地站着许多安保人员。
老李好奇地多观望了几眼,那边似是有什么活动,但老李所站的这个位置看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今晚这是要整点啥大事吗?”老李心想,“不过没通知我们,我是不用操心了。”
这座今晚不同寻常的济德艺术馆就坐落在清岚江东畔。
它依着地形沿江而建,临江那一面用岩石铺砌了高约五六米的台阶,直通清岚江。台阶旁还修建了一个小露台,从下面看上去整个艺术馆像是修建在悬崖之上。雨季涨潮时江水就在楼梯中段扑打,不过为了安全,这个楼梯和露台从不对外开放。
艺术馆从开始设计到建成一共耗时五年,直到两年前才开始正式对外开放。
它的主楼一共三层,由不同的几何图形堆叠而成,巧妙地与自然光线相得益彰;白色石灰石的外墙在蔚蓝海水的映衬下显得宁静而神圣;走进艺术馆,光线透过顶部的穹顶散落下来,让整个场馆看上去庄严而圣洁。
而它,却只是一个父亲送给女儿十五岁的生日礼物。
两年前在杜槿的生日宴会上,她的父亲,济德集团的总裁杜尧将这间艺术馆送给了她。馆内三楼正中央最大的展厅里,陈列着的都是杜槿的画作。
今夜,一年一度的济德慈善夜就将在这里举行。
济德慈善夜,是由济德集团在十五年前发起并主办的,旨在保护每一个未成年人健康成长的慈善拍卖会,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从未间断过。
济德集团是由现任总裁杜尧和他的至交好友,泽医大当年颇有名气的医学天才葛元在大学期间一同创立的。
那个时候济德集团还只是济德医药公司,现在经过二十多年的飞速发展,成为了涵盖了药品、医疗器械、生物制品等多个领域的济德集团。
为了更好地服务社会,济德集团在全国创建了多家私立医院,除此之外这几年还修建了多所孤儿院,以及配套的希望学校,来守护这些孩子们的成长。
每年举行的慈善拍卖会,筹集的善款也都全部捐赠给了这些孩子。
之前的济德慈善夜都会提前预约场馆,自从两年前济德艺术馆对外开放以来,便都在这里举行了。
当孟枳禾作为杜槿的私人心理医生和她一起出现的时候,孟枳禾敏锐的感觉到了周围那些好奇的、试探的、疑惑的或者没有任何意义的目光。
当然,这些目光大部分只是短暂的在她身上停留一下,便四散开来。
孟枳禾没有在意那些目光,她明白这只是人类的本能而已。
杜槿平日里很喜欢来艺术馆,孟枳禾也经常陪她一起来。
不过她们大多都是白天来。为了能最大程度还原艺术品的美,白日里馆内一般都是以自然光线为主,灯光只起到辅助作用。而此刻,馆内的灯光全部亮起,恍如白昼,她一时倒觉得有点不太适应。
孟枳禾路过一盏灯,于是她转过身回头,看向那盏灯。吊灯顶部用来做装饰的水晶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美丽而奢华,像极了这个宴会。
平日里参观者寥寥无几的艺术馆这会儿满是穿着礼服盛装出席的客人,统一制服侍应生们站在角落里随时准备着,他们要让自己显得毫无存在感,又要及时处理宴会上可能发生的任何问题。
穿着粉色公主裙的杜槿一出现,周围的人便都亲切地和她打招呼,杜槿也一一微笑着回应。
这种场合对于杜槿来说早已习惯,她像个真正的公主一样,穿梭在笑语、香槟和繁星之间。
杜尧过来叫杜槿和他一起去和一些朋友打招呼,孟枳禾看她似乎没有表现出不适,于是便自己去欣赏今夜参与拍卖的展品。
所有的展品被分门别类的放置在一楼的四个临时展厅里,展厅被布置成了粉色、紫色、绿色、蓝色。
孟枳禾先进入了右侧第一间粉色展厅,里面展出的都是人物的画像和雕塑。
这里的作品大都出自一些没有名气的作家之手,有些甚至没有标注作者,但作品很是生动。
青春灵动的少女置身于繁花之中,憨厚无邪的少年咧嘴大笑,典雅美丽的女人侧身回眸,懵懂可爱的女孩们在溪边嬉戏,阳光健硕的男孩在运动场上奔跑,纤弱无助的女子绝望地望向窗外,拘谨不安地女生端坐于课桌之前,胆小怯懦的男生偷偷哭泣……
由于慈善夜实行无声拍卖,想要参与拍卖只需要在自己喜欢的作品下贴上自己的专属标签,之后会有工作人员负责。
孟枳禾注意到这个展厅被贴标签最多的,是一个流泪少女的雕塑。
那个少女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样子,全身只裹着一条半身裙,她仰着头神情高傲,看上去像是古希腊的女神,腮边却挂着一颗泪水。
这颗泪水成为了整幅画作的点睛之笔,为少女的神性增添上了一抹人性,孟枳禾甚至想伸手拂去少女脸上的这颗泪。
紧邻着粉色展厅的是紫色展厅,里面是一些在场宾客捐赠的私人收藏品,还有两幅艺术馆自己拿出来的画作及一个红宝石项链。
这里的艺术品大多来自一些小有名气的作家,但整个展厅里最受欢迎的,显然还是杜槿画的一幅油画苹果。
画中的苹果色泽饱满,纹理清晰,与背景形成对比,看起来有如实体。杜槿确实是一个有天分的孩子。
紫色展厅对面是绿色展厅,这个展厅与其他展厅不同,里面展览摆放的,都是孤儿院里的孩子们自己创作的。
这些作品虽然略显稚嫩,不及前面两个展厅里的精美,但却饱含着孩子们对生活的感恩与希望,孟枳禾一一看过,最后在一个竹编的风铃下贴上了自己的标签。
最后一个展厅是蓝色展厅,这里面的艺术品光怪陆离,颇为抽象,孟枳禾自认没有那么深厚的艺术功底可以在没有讲解和提示的情况下读懂这些作品,然而令她意外的是,这个展厅展品的人气却意外的高。
正在孟枳禾试图解读这些艺术品时,身后有人主动和她打了声招呼。
她回过头,这个人她之前见过,叫辛苒慈,是杜槿的朋友。
对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中式礼裙,裙子与身材完美融合,每一步看起来都摇曳生姿。
辛苒慈从侍应生手中拿过两杯香槟,将其中一杯递给了孟枳禾。“孟小姐,你对这里的东西感兴趣?”
孟枳禾摇了摇头,“我看不太懂,只是觉得新奇。”孟枳禾用眼神示意辛苒慈看向下面的标签,“不过看起来,喜欢这些艺术品的人,还真不少。”
辛苒慈笑了笑,“有的时候,人们愿意花大价钱去买一样东西,是因为,这件东西有远超出它本身的价值。”
孟枳禾不解地看向辛苒慈,“嗯?”
辛苒慈又笑了笑,“比如说今天这个慈善晚宴,来这里的大多数人若是真想买几件艺术品回家摆着,去哪里买不行?之所以在这里买,是因为,他们买的是‘慈善’,东西本身并不重要的。”
辛苒慈说完抬头仰望四周,看着这个美丽的艺术馆,“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这个艺术馆真是好漂亮啊。”
孟枳禾也跟着她抬头看了看,“确实很漂亮。”
两个人无言地一起站了一会儿。孟枳禾看出对方似乎有话想说,但对方没有主动开口,于是她也只是默默等着。
过了几分钟,辛苒慈终于开口,“孟小姐,我可以和你预约一个咨询吗?”
“两个月前,我的父亲带回家一个已经七岁的男孩,说以后要好好培养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调解自己,你可以帮帮我吗?”
孟枳禾点了点头,“当然可以。”然后递给了对方一张自己的名片。
辛苒慈冲她摆了摆手,然后离开,孟枳禾看着她向卫生间的方向走去,于是回过头继续研究这些自己看不懂的艺术。
然而没过几分钟,辛苒慈又走了过来,手里似乎还拿着今晚杜槿随身携带的手包。
“孟小姐,我刚刚在卫生间捡到了阿槿的手包,我看了一圈没看见她人,就先放你这儿吧。”
孟枳禾接过手包,表情突然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小槿没和杜总在一起吗?”
辛苒慈意识到情况不对,“怎么了?”
“我得找到她。我刚才一直看展也有好一会儿没见到她了,我担心她焦虑症发作一个人躲起来了。”孟枳禾边说边往外走,用眼睛四处搜索着杜槿的身影。
辛苒慈看了一眼远处正在和一个外国企业家交谈的杜尧,“杜叔叔正在和别人谈话,我陪你一起去找。”
作为宴会的主办人,杜尧一整晚都在忙于应酬,等到宴会过了大半,他才终于得以去看看他自己展出的这些展品。
没有犹豫,他直接去了绿色展厅,在这些孩子们的作品中进行挑选,正在这时,辛苒慈和孟枳禾跑了过来。
“杜叔叔,阿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