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非六岁开始学大提琴,七岁开始登台表演。
后来还学了十年乐器。
有人问姜非:“学音乐是天赋更重要,还是努力更重要。”
姜非想了一阵,还是没法给出答案:“先努力吧,等努力到觉得没有办法再更努力了,再坚持一会儿,再去想这个问题,会不会更好呢?”
晚自习时,姜非和几个同学趴在走廊上吹风。
白兰花的香气夹在清风里飘飘渺渺地游动。
学校里教室外的灯光暗暗的,学校对面的住宅楼灯火零星,远而浅淡。
“看戚语先其它科成绩不咋样,怎么数学那么牛。”棉花趴在栏杆上,上了高中以后,黑眼圈是一天比一天重,“那次考试他考148,我113,一下拉了三十多分,我真是……服了。”
“我数学就没考过140以上。”郑晓妍打水回来经过他们。
姜非也没考过。
“每次看人家经验分享,好像很容易,自己做起来都感觉好难。”洪超说,“数学可能看天赋的,戚语先估计是聪明的,就是不爱学习。”
“可他也很努力。”姜非偏了偏头,反驳。
“姜非,你对戚语先的滤镜也太重了吧?”郑晓妍作业在第一节晚自习课就已经做完了,现在闲得没事,也站旁边跟他们聊天,“他作业都不能每天交上,哪里努力了?”
“他上英语课会写数学作业。”姜非说。
其他人一愣,都笑了:“喂,这也能算努力吗?”
“他很认真学数学的。”姜非正色为戚语先争辩。
上周,姜非和戚语先一块儿做作业。
数学试卷上最后一道压轴题,姜非算不出来,于是问戚语先。
姜非当时看戚语先那张卷子已经做完收起来了,再拿出来,那道题是空的。
戚语先抽出张空白的草稿纸,往下算了算。
……算不出来。
在网上也找不到答案。
戚语先叫姜非先做其他科的作业,自己算了一下午,也还是没算出来。
姜非做完另一科作业,视线一偏就看见就看见戚语先写满了几页草稿纸。
戚语先一般还不怎么用草稿纸的,平时考试发草稿纸,他考完了,都用不了半张。
[“算出来了吗?”]
[“没有。”]
戚语先眉目微微垂着,弯曲着的手指捏着笔缓慢、克制地按捏着。
姜非看不懂戚语先简短跳跃又龙飞凤舞的草稿,问戚语先有什么思路。
戚语先给他讲解。
姜非又跟着他一起研究。
还是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那也没办法。
但周日那天,戚语先给姜非发过两次消息,都是关于那道数学题的解法。
还是没解出来,慢慢接近答案了。
戚语先那时已经对比着网上其他题目,用了一些超纲的公式。
姜非试图看了一眼,看不懂。
到快上学前挺晚的时间,戚语先才又找出了答案。
戚语先周一上学面对面给姜非讲了一遍,姜非都听不懂。
后来林斯钦上课也说那道题超纲了,用了另外一种公式,算得比戚语先还复杂……反正姜非还是没有听懂。
周一……离周五还好远。
不过心里一旦有了点儿什么期待,日子过得就快了。
姜非忍不住去想可以怎么和戚语先度过周末。
像在教室一样,拉上窗帘一起看电影应该会很棒吧——如果是周五夜晚,那天然就有昏暗。
看什么电影好呢?
家里还有什么零食——他哥之前寄回家的零食和爷爷给的果干和糖果还没吃完。
要吃什么,在外边儿吃,还是点个外卖送到家里吃好呢?
姜非能想出来好多可以和戚语先一起做的事情。
零零碎碎的,无无聊聊的,但是光想想也会觉得快乐。
在宿舍的黑夜里都带着期待入睡。
好希望周五快来,好想早点儿放学回家。
戚语先从约定好周五去姜非家过夜时,心就开始燥起来了。
只要一想到姜非,只要一见到姜非,心里就有什么蓬蓬地野蛮地生长着。
家里的麻将声两日响,一日停,快要上庭了也不影响戚伟每天打麻将、出去和朋友喝酒。
戚语先帮他爸写了答辩状,都还是没有完全弄懂这件案件的因果。
不确定他听到的是不是只是戚伟一面之词,也不确定戚伟上庭时会不会又冲动得没说几句有用的话就被赶出法庭。
平淡的好奇,翻滚的焦躁。
常常看向姜非的眼神令姜非都察觉。
“你在看我?”姜非在上课时更显然能感受到戚语先望过来的视线。
若有似无的。
偶尔转头,看见他看他。
偶尔又什么都没有。
[想快点到周五]
戚语先垂下眼,心跳没日没夜没轻没重躁动得烦人,对上姜非,又像是莫名被安抚了。
“我也好期待周五,”姜非看了纸条就笑,灿烂的笑容纯净,“想和你一起玩。”
那一刻,戚语先的心脏静静地鼓起一阵欢欣,他有冲动想要告白。
可立马随之而来的是没有道理的惊悸。
激动雀跃的心跳频率戛然而止,余震颤颤。
日常浓浓的淡淡的死感,多难得发自心底地高兴一下,居然害怕。
居然害怕了。
戚语先到了周四才打算把周五在别人家过夜的消息告诉他爸妈。
这天戚伟和王敏是下午就在家开桌打麻将了。
戚语先回去时,屋里一阵烟熏火燎的。
自己抽烟时没那么大感觉,从开阔通风的环境骤然进入尼古丁浓度高些的室内,那一阵烟味真是连戚语先都感觉厌烦。
戚语先一看,戚伟和王敏两人脸色黑得像炭,浓愁郁结挂在眉眼。
王敏看了戚语先一眼,眉头皱得更深,嘴唇亦不明显地压紧,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估计手气不好,输钱了。
“碰,”戚伟手边的烟灰缸积了半缸烟头,烟灰飘散落于麻将桌上和地面,“打完这圈不打了。”
本来是打到六点就不打了的,可赢了的人想多赢点儿,输多了的戚伟想翻盘,六点拖到六点半,六点半又拖到戚语先回来。
“没问题,”对面也是一对夫妇,两人赢了钱都吗眉飞凤舞地展出喜悦,女人克制点儿,垂下半边眼睛但压不住嘴角,“我也该回家做饭了。”
“做什么饭,干脆去外面吃顿好的。”男人盲摸了一张牌,食指和中指夹着,拇指回扣摩挲着,没看就反过来弃在牌桌,“二筒,小语也一块儿去,叔叔请你吃饭。”
“不了,”王敏拒绝,“家里还一堆菜。”
“下次吧,我晚上有约了。”戚伟这把手气也还是不行,老早就叫胡了,单吊了半天,放弃了,结果一打出去,下一把就摸着了。
“约谁了?”那叔叔问。
“和牛仔兴去农庄。”戚伟把牌又打出去。
“嫂子不去吗?”那阿姨问。
“省得看他们喝酒。”王敏沉着声说,“我在家看着点儿小语。”
戚语先回房间了。
写作业又聚不起精神。
发呆又还是烦闷。
他拿着手机无聊地刷着,姜非最近还是没有发朋友圈。
过了约二十来分钟,客厅的麻将声才停止,再过一阵是关门的声音。
“都走了,出来吧,”王敏说,“晚上想吃什么?”
戚语先的心情还是沉,提不起劲。
喜欢上姜非是止痛药,却不能根治他对于生活的苦闷。
戚语先走出客厅,戚伟和那对夫妇的踪影都一并不见了。
王敏看向他,言语里充满不快:“你看看你那头发,我刚才看见你就想说了,乱糟糟地乱卷乱翘,失礼死人了。”
好想逃。
不想在家。
为什么那么多年都适应不了。
家里从来都是动乱的。
戚伟创业,戚伟亏钱,戚伟喝醉了和别人吵架打架,赔钱。
戚伟高兴了,打麻将打牌赢了,就给戚语先点儿零花钱。
王敏则是一如既往都差不多,先前有工作,后来生了一场大病,做完手术就不再上班了。
她管戚语先管得严,却是在生活起居方面。
戚语先的头发怎么怎么乱,戚语先夏天为什么要穿外套,戚语先为什么开空调还要盖被子,戚语先为什么用左手拿了筷子,戚语先为什么不用漱口杯刷牙……
戚语先很烦。
“它就是自然卷,我能怎么办?”戚语先遗传的父亲的基因,不过他爸爱烫头,还留过一阵长发,王敏也骂,管不动,也骂他。
“自然卷你也可以每天把头发整理整齐,你的房间也每天都乱糟糟的,从来都没有整理过,你有见过别人的头发、别人家有这么乱过吗,你能不能跟其他人学习一下?”王敏语气听着让人很不爽,“我都觉得丢脸。”
“我不觉得。”戚语先听这些话听得太多了,沉默或是反驳都无法让王敏停止唠叨,他因为姜非升起的那点儿快乐被他的父母拉着往下落,“你要是觉得,你就别看了。”
“我你头发每天又长,又乱,你小学那会儿校长就说你头发有问题了,你记不记得?”那次是戚语先小学参加一次什么活动作为学生代表要发言来着,上台前副校长过来让他整理一下头发,王敏就记得这件事,记了好久。
“不要再提小学的事了!”戚语先非常烦王敏把这件事记了那么久,何必要记那么久,何必时不时拿这件事出来提醒他当时的尴尬。
戚语先天生的自然卷是他的错吗,上台前也没有任何人告诉他要怎么处理他的头发,上台后却叫他戴上帽子发言。
偏偏王敏每次又还是拿这件事情出来说。
戚语先做的家务不多,但也不至于什么都不做。
而王敏一开口就是“你什么都没做过”。
他见别人家的小孩儿可以什么都不管,肆意地学习或滥玩,他学习好了倒是应该的,考砸了却会挨骂。
戚伟的不管不顾和纵容,王敏的管这管那和不满,让戚语先的十七年成了漫长潮湿的回南天。
阴沉沉,湿漉漉,包围住整个生命,渗入到骨髓里。
戚语先什么都没拿,离开家,关上门。
好可惜今天不是周五。
好遗憾此时此刻姜非正在学校里上晚自习。
戚语先穿过马路,走上天桥,他在广场上驻足,看了一会儿喷泉表演。
周边的人来来往往,小孩儿和大人们的互动喧闹。
戚语先没停留多久,穿过人群,穿过人行道和斑马线。
姜非爷爷坐过的那个石墩子,现在戚语先坐着。
夜色沉郁,树荫昏浓,戚语先坐在树底下抬头,正对着的就是高二三班。
笃。笃。
戚语先从口袋里抽出烟盒,在石墩上磕两下,抬手,低头,咬住弹出来的烟。
点燃之后,又是一阵潮湿的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