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鹿南，”许聆微缓缓说道，“如果是你，把这么珍贵的代码交出去，会不会调查交给了什么人？”

静默片刻，鹿南睁开眼睛：“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很痛苦，也很善良，我当时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当初的我自己。”许聆微趋近一步，“如果你还记得我们的初遇，你站在我的立场，手上正好有【离物】，恰巧碰到一个脆弱善良的女孩，相信你会和我做出同样的选择。”

许聆微比鹿南高半个头，鹿南微微仰头，直视她的眼睛：“你说脆弱我承认，就一起看了场电影，你从哪里看出我善良？”

“鹿南，你忘了吗？你和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鹿南微微蹙眉，陷入了回忆。

“是对不起。”许聆微一字一顿地说道。

鹿南想起来了。

2014年12月9日，星期二。

就在前一天，教税收的苏教授给了她张电影票，说她最近状态不太好，希望她学会偶尔放松自己，不要绷得太紧，电影票是学校放映厅的早场，有空去看看，不会耽误她太多时间。

她笑着接受了教授的好意，电影票随手放进书包里，但并没有打算去看。

那天她起得很早，照常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

校园里人不多，很安静，冷风刺骨，她竖起外套的领子，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灰蒙蒙的天空落下了什么，她的额头一凉。

她仰起脸，大片的雪花斜斜地扑到她的脸上，却没如老家的雪那般立刻融化。

这是她来北都后的第一场雪，也是她第一次见识北方的雪。

周围的惊叹声此起彼伏，三三两两都是像她一样驻足的人，仰着脸，伸出手，像在接受来自大自然的洗礼。

学校的相思湖畔尚未完全封冻，雪花便已洋洋洒洒落满了湖边的栏杆，鹿南迎着雪一路走，等走到图书馆门口，路边的枝丫早已白了头。

那一刻，她突然不想去图书馆，她想做点别的。

她停下脚步，调转头，径直朝放映厅的方向走去，越走越快。

可她还是来晚了，错过了片头，放映厅里很黑，她不想影响别人，就近找了个位置，落座时大屏幕上，大雪纷飞，满目墓碑，一群人身着黑衣，在轮流祭拜逝者。

从少年男主出现的那一刻起，鹿南就红了眼睛。

少女和少年坐在教室里，

少女和少年并排骑着车，

少女和少年在图书馆，少年拿着书，站在窗帘后，清风徐徐，拂过她额前的发，他在帘后若隐若现……

鹿南止不住落泪。

自季茗风死后，这是她第一次哭。

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再也无法抑制。

她没料到，这是一部男主早就死去的电影，在少女的记忆里，他永远定格在那年的十五岁。

影片临近结尾，渡边博子站在雪地里，身后是密密匝匝的树，远方群山连绵，薄烟笼罩，她冲着雪山大声喊道：【お元気ですか？】

字幕显示着：【你好吗？】

鹿南坐在台下，跟着字幕默念：“你……好吗？”

博子继续喊着：【あたしは元気です。】

大荧幕又出现三个字：【我很好。】

鹿南看着字幕，泪流满面：“我不好。”

屏幕上，博子一声又一声地大喊着，冷风吹乱了她的发。

也吹进了鹿南的左心房，她捂着胸口痛得厉害，浑身颤抖着，几近崩溃，哽咽到不能自已……

屏幕暗了下来，放映厅的灯亮了。

鹿南蜷缩在椅子里，胳膊撑着扶手，勉强站起身来。

她刚想转头致歉，这才发现，整个放映厅，除了她，只有斜后方一位女孩，那女孩背着个大大的包，像是什么乐器，正朝出口走来。

鹿南扶住椅背欠了欠身：“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女孩在她身旁停下：“没关系，我也哭了，希望没影响你。”

学校的放映厅，只有一间放映室和室外几平米的前台售票处，票价不过五元，票也简易，上面只有场次，没有片名和座位，一般都是人来了随意坐。

前台墙壁上，倒是挂了块黑板，写了片名场次，但鹿南先前来得匆忙，并没有注意看。

她出了放映厅，抬眼看见黑板上第一行，是即将要播放的《毕业生》，她上前问道：“请问上一场电影叫什么？”

“嗯？什么？”售票员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前台，闻言抬起头来。

“就是刚刚……”鹿南话还没说完，

身侧传来两个字：“情书。”

她这才发现，那女孩还没走。

见鹿南看向自己，那女孩又重复了句：“刚才的电影，叫做《情书》。”

门外，鹅毛大雪还在簌簌落着，视线所及皆是白色。

不远处出现一抹浅黄，一对情侣撑着伞，相拥着跑进来，女生抖落了身上的雪，男生收了伞，拍了拍她帽子上的雪花：“冷不冷？困不困？明明早上起不来，还非要赶第一场。”

“多有意义啊，初雪第一场电影，就问你这天气预报准不准。”女生一脸娇俏，“得亏我昨天就买好了票，要不是心疼这十块钱，还真窝在宿舍里爬不起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递给售票员，又转头疑惑地看了几眼站在门口的两个女孩。

“Hello darkness，my old friend，l’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嗨黑夜，我的老友，我又来找你谈心……）

歌声传了出来，电影已经开始了！她来不及多想，拉着男友快步走进放映厅。

门口的两个女孩并肩伫立着，谁也没有离开。

“这雪真应景。”背着乐器的女孩说道，“刚在影院，你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吗？”

歌声婉转，在房间里回荡：“Still remains，within the sound of silence，in restless dreams I walked alone……”（伴随着寂静的声音缠绕着我，我独自行走在焦灼的梦境里……）

鹿南沉默半晌，缓缓说道：“我喜欢的人，两个月前，死了。”

“……那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那女孩顿了顿，“我喜欢的人，十年前杀了人，现在还在牢里。”

她语气平和，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十年前？你多大？”鹿南颇为诧异地看向她，“十岁，八岁？”

“哈哈，谢谢你夸我长得年轻，十年前我十六。”女孩笑出声来，“不过你的脑回路还真是与众不同，我以为你会被杀人坐牢吓到。”

鹿南默然：“也……有吓到，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

“同是天涯沦落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再说，他是杀了人，但在我眼里，这世间始终他最好，”女孩偏头看她，一张脸娇俏无比，有着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天真，“是不是觉得我三观不正。”

鹿南收回视线，看向雪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没有立场去质疑你的立场。”

“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以前都是骂我的，”那女孩又笑了，转身站在她面前，“我叫许聆微，言午许，聆听的聆，微小的微，今年二十六岁，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但下午在你们学校有个文艺汇演，我是来拉小提琴的。”

她敲了敲肩带，给她展示身后的乐器包，又伸出右手：“很高兴认识你。”

鹿南伸出手，握了握：“刚才我有些失态，打扰你看电影了，实在对不起。”

没有寒暄，没有说姓名，只是又道了一次歉。

许聆微也不介怀，继续说道：“说实话，刚刚看着你，就像是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所以忍不住想上前安慰几句。我当初以为自己会走不出来，没想到挺到了今天。”

“你是不是一直睡不好，”她自顾自地说道，又指了指鹿南眼下两团青黑，“我当初就天天做噩梦，梦见很多不好的事情，还梦见自己坠在半空中，怎么也不着地。”

鹿南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

许聆微：“好在后面都好了。”

鹿南抬眸看她，喉咙发紧：“怎么好的？”

“有人送了我一句话：人可以学会告别，但没必要学会遗忘。”许聆微说道，“还给我介绍了一款APP，还蛮好用的。”

说着，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我才换的手机，还没来得及重新下载，在应用商场就可以搜索到，喏，就是这个，【离物】。”

应用的图标很显眼，漫天繁星下两行字，一行【离物】，一行【leave】。

她点了下载，拿给鹿南看，和鹿南胳膊贴着胳膊，鹿南也没有避开，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她朝售票处看了一眼，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有线耳机，插在手机上，分了一只给鹿南：“我们戴耳机吧，免得打扰别人。”

鹿南踌躇了一下，接了过来。

【离物】已经下载完成，许聆微点开APP，主界面立刻弹出一行字：【请输入验证代码】。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快速移动，很熟练地输入一串代码，把手机递给鹿南：“你要不要试用一下？如果你觉得有用，回头也可以下载一个，我就是靠这个等了他十年，相信还能支撑我继续等下去。”

鹿南迟疑片刻，戴上了耳机。

许聆微唇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对，你先点这个，代码后面有个确定键，你点一下……”

门外，大雪纷飞，落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