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务卿先生，你看起来，对这件事一直很犹豫啊。”

卡恩笑道：“说说看，说不定我们可以再探讨出些有意思的细节来。”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嘴上说着不客气，富兰克林的身体也非常不客气且从善如流的坐了下来，和桌案对面的总统四目相对：

“首先，截至目前为止，楚联邦还只是一个相当松散的联邦形态，地方各自为政者居多，何况还有新会和野军等反对势力日益坐大。和这样一个软弱的正权签署合作协议，而且一签就是三十年，相当于是赌楚国不会毁约、不会发生正权更替；其次，眼下基辅罗斯、东瀛两大强国对这个国家已然势在必得，此时与其签订合约，无疑是在同时挑衅两大强国，不符合我国利益和独善其身的政治传统；最后，楚联邦——或者说，是沈夜北这个人，毕竟是军阀出身，骨子里一定更喜欢搞毒菜专治那一套，他这种思维方式和行事风格与我国将来对楚国的期许无法兼容。”

卡恩耐心的听他说完，才摇了摇头，失笑道：

“哦，抱歉。富兰克林先生，请允许我逐一为你释疑。”

他端起桌上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才循循善诱道：

“Question One，我确实是在赌楚联邦能够挺过最艰难的几年，并且也确实对此不抱太大希望。不过，凡事不能总等到百分之百可能性再出手，此时楚国内忧外患，是签署有利于我方协议的最佳时机，何况就算毁约了也对我们影响不大。”

“Question Two，你提出了一个非常棒的问题！确实，签署这份协议意味着直接得罪了东瀛人，也间接得罪了基辅罗斯，可是亲爱的国务卿先生，不要忘了——人类史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是通过无底线妥协和退让而获得霸主地位的。且不说东瀛这个小国狼子野心、迟早会与我国发生利益冲突，就只说基辅罗斯吧！这头旧大陆的远东巨熊，其理念、地缘利益、长远根本利益，都与我国存在不可回避、不可调节的零和博弈关系，而楚联邦，正是我们现在及未来都必须争取过来的助力。我们不去争取，基辅罗斯就会抢先争取，甚至将这个东方巨邦直接变成它的傀儡和代理人，那时，我国将面临更加被动的局面，有百害而无一利。”

“The Last one，我知道你最担心的其实就是这个，对吗？”

被说穿心思的富兰克林，有些尴尬的抬手摸了摸鼻子。

“其实不止是你。无论总统府还是国会里，持反对意见的大多都是因为对这一点非常纠结。是啊！就算楚联邦和我们理念一致，可沈夜北这个实权人物不是。他是个非常典型的镀彩者，无论发迹史还是迄今所作所为，都绝非一个合适的合作人选。”

“是的。”富兰克林终于忍不住插了句嘴：“这个人更像是楚国的新皇帝，虽然还没有加冕。只要他在一天，将来即便我们要在楚联邦投资建厂——我是说，总统先生，我们在楚国的投资规模大概率不会少于GDP总量的百分之十，这可真不是一笔小钱——就必须要考虑其政策和营商环境的稳定性，以及可持续性。这将是非常现实的问题。”

“你说的很对，国务卿先生。”

卡恩并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先说了这么一句。这之后，他才徐徐道：

“我倒是觉得，这人很讲规则也很有原则，是一位很成熟的统治者。”

富兰克林：“……”

卡恩起身，一边给自己连续辛苦了好几天的国务卿打了杯热咖啡，一边续道：

“记得楚国是怎么实现从封建到共和的吧？是和平过渡。迄今为止，曾经的楚帝国皇室还都生活在围宫之中，并没有像基辅罗斯那一次那版全族死绝。楚国的革命可以说既完全废除了君主制，又几乎没怎么流血，这在整个世界范围都相当罕见。

而且，前段时间楚联邦屠戮、驱赶回鹘这件事，其实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不管表面上持何种态度，心里都明白楚国这么做是必要之举。当时大多数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认为沈在屠城后会拒绝接受审判，而且以他的实力也完全做得到，甚至直接借统一南北之机取柳总统而代之、称帝，都完全合情合理。可他竟然接受审判和关押，以及戴罪办事的羞辱。这样的胸襟，我看整个人类史上都难得一见，何况他本质上还是个实权镀彩者？

还有一个细节，就是他对反对者的态度。我此前特别关注过楚国的几次大型抗议事件，每一次——注意是每一次，沈都没有允许士兵或者宪警开枪杀人，哪怕反对者是要置他于绝地而后快。这种对权力的克制，已经远远超出了许多所谓皿煮国度的实权总统。非但如此，他甚至还在这种最不利于自己的时候，全面开放报禁等舆论禁制，何其难得啊。”

听罢，富兰克林沉吟良久，才道：“……我明白了。您是说，这个军阀头子其实是一个好人，是可以信任与合作的？”

“No，No，No。”

卡恩笑着，大摇其头。他将热咖啡递到富兰克林手中，语重心长道：

“好人，是做不了楚国那样的国家一国之主的。

好人当然可以合作，但没有合作的必要。你会选择和柳总统而不是沈夜北合作吗？不会，因为柳太懦弱了。楚联邦那样的国家，未来只有两个人有可能镇得住局面，一个是沈，另一个就是新会理事长、野军首领，高欢。”

富兰克林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高欢……对了，这个人之前也联系过我们。不过，他的势力范围实在太小，而且一直和基辅罗斯也眉来眼去的，风险很大且合作价值很小，所以也就没有后续了。”

“嗯。高欢……”

卡恩起身，负手踱步至窗前，望向一览无余的天际。

“高欢……”他喃喃自语，又重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知究竟在想什么。富兰克林见状，便也不再多做停留，简单道了声别就离开了。

——毕竟还得向国会参众两院做汇报，时间不等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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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记者，请进。”

副官很有礼貌的将周沫引了进来。周沫却站在原地愣了几秒。

“沈先生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别被他的气场吓到了哦~”

此行出发之前，刘可珍还特别交待过她：“不过有一说一，有话直说就行，先生不喜欢绕来绕去的。哦对了！在他面前，你可绝不能像以前那样强势啊——”

“周记者？”

见她迟迟不动，副官只得无奈的又唤了声。

她进来时，沈夜北正和一位年轻女士站在舆图前轻声说着什么。周沫第一眼居然没放在沈夜北本人身上：

她凭借直觉，发现那个女人似乎有些“与众不同”。这个与众不同，说的不是她那堪称平凡的容貌，而是她那近乎隐形人的气质。

听见她的脚步声，女人连半秒迟疑都没有就离开了。周沫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随即定了定神，摆出职业化的笑容。

——直到一年多以后，被迫流亡海外的周沫都不得不感谢自己这次“作死”之旅。也正是这次看似平常的访谈，却在不久的未来、那个“时代的一粒灰”落下之时，救了她的命。

当然，眼下的她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沈先生，非常荣幸，能够有这样一个机会采访您。”

周沫开门见山道：“实话说，来见您之前，我这一次所要积攒的素材也都积攒的差不多了，所以对这些琐屑细节，也就不再多打扰您——哦抱歉，如果您觉得我这样的风格冒犯了您，在此先向您提前道声歉啦。”

“无妨。请开始吧。”

正如刘可珍所说，沈夜北，她眼前不足五步之遥、容貌堪称绝色的混血将军，确实是个相当“老实”的性子。和她此前想象中“神秘、诡谲、阴狠中不失优雅”的刻板印象截然相反，面前这个美丽到堪称妖异的男人，此时此刻却因为社恐而只能勉强保持着僵硬的笑容，看上去简直怪异……

然而，以上这番狂想，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就被证明是错觉了。

而且还是大错特错。

“还记得杨鸣杨班长么。”

？

周沫一脸懵。不是，到底是她采访他，还是他采访她？这怎么还带忽然反客为主的？

而且，杨鸣和本次采访又有什么关系？

“额，记得。”计划全被打乱了，她有些不悦的随口应了句：“他是我的恩人，没有他，我此时早就死在呼阑河死人坑里了。您提起他，是——”

“这孩子今年只有十七虚岁，还没来得及过生日。”

沈夜北说出这句话时，深邃的眼尾微微泛红。然而他的语气始终非常冷静：“你看看这个，是你的么。”

很少有人注意到，沈夜北其实有一双相当大的大眼睛。大眼睛、长睫毛加深眼窝的好处，就是它能够更加有效的传递情感和情绪变化。被这么一双浸透着悲哀的、漂亮的大眼睛注视着，饶是周沫也有些遭不住——

虽然她一直在提醒自己，冷静，面前的家伙曾经屠了几百万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千万不能被他的外表欺骗了。可她还是下意识的，被他眸子里浓烈的情绪给深深感染了：

“哦，我……”

她一边平复心绪，一边接过他递来的物事。

下一秒，她的脸上，瞬间就褪去了所有血色！

——那是一张沾了血的照片。照片很新，上面，她和杨鸣对着镜头，笑嘻嘻的比着手势，嘴里说着“茄子”。

不。杨鸣他，他不是刚归队吗？怎么会……是不是只是受伤……不，不会这么快，不会的……

“我这里，还有一些资料想交给你。”

沈夜北没有亲口说出杨鸣的结局。他只是自顾自的，递给她一本相册，以及一卷磁带（注1）。周沫感觉自己已经进入了梦游状态，下意识的接过来，然后茫茫然的抬起头，再次看向面前的男子：

“这是，什么……”

“这是战争开始至今，所有的战场照片、录像记录。”

沈夜北的神情依旧冷静，然而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颤了：“还有，死伤的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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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磁带在真实历史上出现于1928年，进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才开始广泛应用；录像带也是磁带的一种，但出现时间更晚，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此处仅为虚拟平行时空化用，切勿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