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偌大总统府陷入死寂。
半晌,这位向来开明且开朗的大总统,才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老张啊。”柳余缺抬起头来,脸上带了点儿近乎讨好式的笑容:“那个,能不能再缓缓?”
“不能了。”张弘正立刻拒绝,不过态度倒还算温和:“总统,你是知道的,之前几次动议,能压下去的我都已经全压下去了。再拖,光靠着延缓提交全体会议这种手段,我恐怕自身都将难保。”
对于张弘正,柳余缺自打楚帝国时期(注1)其实就已很了解。这个人,几乎没什么私心,也没什么个人野心,算是千载难遇的“真·清流”;唯一的毛病,大概就是受到了太多腐儒文化荼毒,总体上趋于保守。这次弹劾,柳余缺虽无法保证张弘正从头到尾都没参与,但也知道,要不是他利用议长那点“微不足道”的权力极力阻止,弹劾罢免沈夜北的议案早就通过八百年了都!
“真的吗?”柳余缺有些苦恼的揉了揉额角:“一丁点儿商量余地都没有了吗?”
“是的。”张弘正斩钉截铁。
柳余缺不甘心的垂死挣扎:“那我要是直接解散议会呢?”
张弘正瞳孔微缩了那么半秒,随即继续摇头:“解散议会与否,您是总统,您来决策。可在其位谋其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本来,我也希望能拖就拖,拖到前线战事出现转折点,拖到公议自然平息再说。可是沈……除了松原那一次和几场小型游击战之外,几乎没打过胜仗。我知道这非他之过,而是国力天差地别,但议员们不这样想,百姓也不这样想。放在古时,将领打了败仗是要军法处置以安天下的。更何况这种敏感时刻,他竟然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与大洋国签署经济卖国条约。事已至此,我也无法再力挽狂澜……”
话说的虽九曲十八弯,但对于张弘正而言,这已经是就差把“说什么我都得通过弹劾案,否则我下不来台,也没法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这句话,直接甩柳余缺脸上了。
柳余缺眉头越皱越紧。本能告诉他,不行,必须替沈夜北撑住,这是他必须做也唯一能做的事了;可理性却对他耳提面命——
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难不成,张弘正真放任弹劾案通过,自己还能公然解散议会?若真这么做了,自己这个“虚伪总统”那本就脆弱的合法性,还能维持得下去?
“我……”
他欲言又止。张弘正甚至不等他说出个四五六来,便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一件事,总统,我必须和你商量。”张弘正神色非常肃穆,肃穆的有些可怕:“这件事,与高欢以及野军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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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欢最近,在基辅罗斯那里吃了一点闭门羹。
确切地说,给他嗯喂闭门羹的,正是亚历山大元帅本人。起因并不复杂:因为高欢希望自己的建议能在基辅罗斯“上动天听”——也就是,恳求基辅罗斯在东北战场上,稍微收敛一点,哪怕就一点。
“什么时候,基辅罗斯居然要接受东方人的指挥了?”
这是亚历山大听到高欢七拐八弯经由多手终于转达到他耳边的“建议”之后,第一时间的反应。他没把“东方人”换成“黄皮猴子”,已经是给足了高欢的面子:“这种废话,不必理睬。”
内务部秘书长帕维尔却有些犹豫。不过他也不敢贸然开口,便在原地呆立了几秒。就是这么几秒,敏感的亚历山大立刻就察觉出不对了:
“想说什么就说出来,难道你还想隐瞒我吗?”
帕维尔,作为亚历山大元帅身边最信任的官员,已经是说话“最安全”、不太会因说错话就被事后清算的人了,没有之一。他忠诚,老实,亚历山大也知道他忠诚且老实,但这并不等于亚历山大就不会有事没事骂他几句,甚至是予以“必要限度”的惩戒。
“是,元帅。”
帕维尔下意识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尽量保持声音平稳:“我其实是觉得呢,那个,高欢说的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亚历山大挑眉。不过他并没有出言打断。
他是忽然起了点闲情逸致,发了天大的善心,想听听“普通人”的真实想法了。
“比如……比如说,”帕维尔继续擦汗,卑微讪笑:“我们的军人当初踏上远东南部,毕竟是为了开疆拓土。开疆拓土自然避免不了要杀人的,可是楚国人实在太多了,又很擅长不停的生孩子,就算要全杀了一时半会儿也杀不完,为什么不效仿东瀛在东南亚所做的那样,以楚治楚呢?”
“哦?”亚历山大好笑似的一抬浓眉。
这个表情,明显是起了兴致。帕维尔这才敢继续说下去:
“所以,所以……我个人觉得,要以楚治楚,就不能杀得太过分。虽然将士们打仗很辛苦,杀些楚人泄泄火也是应该的,可毕竟要统治对方,就不能做的太过分嘛。何况还要考虑万邦联合会的人道主义谴责……”
“呵呵。”
亚历山大终于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以后,少在我面前提‘邦联’那个吃干饭的废物组织。在我面前,它还不配。”
“……是。抱歉元帅先生!我……”
帕维尔立刻低下头,悚然认错。
“你前面那些话,说的倒是在点子上。”亚历山大起身,纡尊降贵的在他肩头拍了拍:“好了!别人怕我也就罢了,你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帕维尔继续讪笑,原地抖成了一只人形筛子。
亚历山大漫步走到落地窗前,向下俯视着。下方,“万国广场”上威严屹立着的雕像,正“目光冷峻”的俯视着芸芸众生。
而那座巨型雕像,正是他自己。
人类终有一死。但有些人震古烁今的丰功伟业,必将铭刻于历史长河之中,为世界永远牢记——无论这“身后名”是至善,还是极恶。
——人,最悲哀的不是一辈子没做过一件人事儿,而是被后人、被历史彻底遗忘,庸碌一生,变成亿万分之一的、普普通通的、渺小的一粒灰尘。
“你都能想到的东西,你以为,我居然会想不到么。”
亚历山大负手而立,背对着他,也背对着华丽却又空荡荡的凯撒宫里的一切。他的声音低沉、雄浑、傲慢,正如他的人一般藐视众生:
“共和国需要的,永远都是土地,也只限于土地。至于土地上的人,尤其是那些劣等的东方人,只是一群连牛羊都不如的冗余。牛羊还能产肉产奶,他们能产什么?是产出啃光草根树皮的庞大人口、贫穷、愚昧、落后,还是产出小聪明式的骗术,或者自以为很高明的阴谋诡计吗?”
“嚓”。
他随手点燃一支雪茄。
透过薄薄的一层烟雾,亚历山大元帅苍鹰一般阴沉森冷的黑色眼睛,越过玻璃,也越过自己的雕像,望向似乎永无尽头的世界边际:
“——几十年前,我们能让楚国割让外东北、外西北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如今就能再让它拱手献出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既然绝对的武力能让楚帝国屈服,那么绝对的暴力,也一定能打断楚联邦和它那些贱民的骨头!
我就是要让楚国人,也让全世界知道,但凡得罪伟大的基辅罗斯,无论任何国家任何种族,都将承受灭顶之灾;被我们看上的任何土地,我们都将征服——无论他们反抗与否,因为任何敢于反抗之人,都将被彻底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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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这些。”
李三将保密处从基辅罗斯凯撒宫探听来的全部情况,一五一十的汇报给了高欢。后者很平静的听完,然后不甚在意的笑了声,仿佛亚历山大的态度根本就无关痛痒。
李三于是也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之下,高欢立刻就读懂了自己这位“心腹”的意思:“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反应很奇怪啊?”
李三很诚实的点了点头:“只是不知您是否愿意指导于我。”
“呵,这有什么值得顾虑的。”
高欢微眯双眼,一边拉着李三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的沙发上,一边摆出副促膝长谈的架势来:“李处长啊,我问你,两个猎人在林子里遇到一头熊,每人手里都有枪,谁能活?”
李三先是怔了怔,随即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愈发奇怪起来。显然,他没明白这个“脑筋急转弯”与眼下的实际状况之间有何关联。
“真的不知道吗?”高欢笑得十二分慈祥,循循善诱道:“再想想?”
“……我以为,您会问‘怎么才能活下来’。”
李三很慎重的答道,然后又点点头:“请恕我愚钝,确实想不出来。”
“好吧。”
高欢也不再勉强,神秘一笑,然后慢条斯理的:
“答案是,最先开枪,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的那个人,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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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见第82章等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