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茗只好继续道:“这句话粗听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就是一个妇人听说自己在外的丈夫突然横死,而头颅却莫名出现在别人家中,因而发出的一声愤怒的指责。”
“可是,你的语气太过肯定了。还未堂审,没有取证,你就肯定的认为,就是李大嫂杀了丁屠户,而不是其他人动的手,或者李大嫂还有别的帮手......这是为什么呢?”
“先不说丁屠户与李大嫂基本上没有什么往来,就说李大嫂即便在女子中,也不算高挑的个子与瘦弱身形,正常情况来说,怎么可能杀得了丁屠户?”
“更重要的是,一般人而言,第一次听到一些令人无法接受的消息时,第一反应会是:怎么会?!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
“可是你却越过了这些步骤,直接走到了最后一步——得出结论。”
“你这种说法,与其说是在指责李大嫂,倒不如说是首先给李大嫂盖棺定论,先给她判好了罪名,再配合赖二和赖张氏的言行,为这个定论找出依据。”
“就好像是......”
陆茗组织了一下语言:“就好像是,嗯,你对于丁屠户的死因知道些什么,可却不能说出来,心中很是焦虑担忧。正在这个时候,李大嫂作为最大的嫌疑人出现了,于是你欣喜若狂,立刻把罪名安到了李大嫂身上。”
“这样,”陆茗缓缓眨眼道:“你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可,也正是你这种斩钉截铁的态度,反而透露出一个信息:杀害丁屠户的并不是被你定了罪的李大嫂,而是另有其人,而你,一定知道凶手是谁!”
蒋氏开始还是一副被戳中了心事,慌乱得不停发抖的模样,可是待到陆茗说到后面几句话时,她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甚至还能出言辩解。
蒋氏道:“你大概是听错了,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是你?就是你杀了我夫君?’”
“我只是感到震惊,悲痛和不敢置信,并没有用肯定的语气。再说了,刚才那些话不过是你的胡乱揣测罢了,没有证据,根本什么都证明不了!”
“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我确实与我夫君之间关系不太好,他喝醉了酒就时常对我拳打脚踢,所以他死了,我并没有那么伤心。”
“但是也就是这样了,他毕竟是我夫君,看他横死我也不好受,因此想找出凶手的心情就急切了些,见到李寡妇就以为是她下的毒手,仅此而已.....我,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看蒋氏似是委屈得说不下去一般,用袖子遮住了脸,陆茗点点头:“确实,语落不留痕,你当时用了什么语气,心中在想些什么,也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不过,经过这么一番话,即便你承认了与丈夫感情不佳,也不妨碍你什么,只要不与丁屠户的死因扯上关系,自己便可高高挂起。”
果然是个很有胆色的女子,很快就想出了脱身的法门,陆茗心道。
县令大人此时却冷不丁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大胆丁蒋氏!你见到李寡妇时说的第一句话用了什么语气,本官亦然记得清清楚楚。陆秀才对此作出分析之前,还是由本官复述出了这句话。”
“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敢抵赖不成?难不成是本官在诬赖你?!”
蒋氏刚刚绞尽脑汁思索对策,竟然不小心忽视了这一茬,于是被吓得又打起了嗝。
陆茗用眼神示意县令大人稍安勿躁,接着翘起唇角,对着蒋氏道:“无妨,更让我确定你同丁屠户之死有关联的,是你的第二句话。”
蒋氏打着嗝,闻言有些绝望地抬起头,盯着陆茗两片薄薄的嘴唇,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陆茗笑眯眯道:“你说的第二句话,是......”
“——‘我夫君离家的时候,本来说今天就能回来的,谁知道不过一夜......之间,天人永隔’......嗯?”
县令大人继续面无表情地插话,只是说到后半句时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接着眉峰一利,一双有神的黑眸如同优秀的猎手发现了藏在林间的狡猾猎物,摄人心魄!
郑县令厉喝道:“丁蒋氏,你怎么知道是‘一夜’过去,丁屠户身死?换言之,你是如何知道丁屠户是夜里被人杀死的?!”
蒋氏被惊堂木声吓得一哆嗦,却茫然地仰着头,擎着脆弱的脖颈,似是完全没有回过神来。
陆茗赞许地仰望了县令大人一眼,转身为蒋氏解惑:“我们说到世事无常,生命消逝时,常道‘一夕之间,天人永隔’,或者‘眨眼间天人永隔’,等等。”
“‘一夕’与‘眨眼间’都是对时光飞逝的描述,带有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你却在一开始,就清晰地指出了丁屠户是死于‘一夜’之间。”
陆茗微微弯身,直视蒋氏:“我们附近几个村镇的人都知道,清水县高员外之父高老太爷七十大寿,大摆三天宴席,请了好几个屠户前去杀猪,丁屠户手艺娴熟,也在被邀请之列。”
“从丁屠夫离家到今日清晨发现他的尸体,中间足有好几个日夜,他也很有可能是在白日里遇害的。毕竟丁屠户的头颅虽是在今晨被发现的,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一定是死于夜间。”
“也有可能是前一日的白天,或者前前一日的白天,经过一段时间的藏匿之后,才被凶手抛入李大嫂家的院子里。”
“那么问题来了,你是怎么知道丁屠户是死于‘一夜之间’,并在不经意间从言语中流露了出来呢?”
丁屠户向来好面子,谭家村和丁家村都很小,两个村子只有他一家屠户。收到去高家杀猪的邀请之后,丁屠户得意非常,感觉十分有面子,于是还没动身去县城,这件事先被他宣扬得人尽皆知。
经过陆茗的一番解说,蒋氏似乎才明白过来自己到底是哪里说漏了嘴。
下一刻,却见她没有焦距的双眼竟渐渐清明起来,挺直脊背冷笑道:“不过是随口一句话而已,也能被你说出这一大串有的没的。想那杀人之事,大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背着人去做的,我这么说有什么稀奇?”
“当然,我一介妇人是没有秀才公您这么学识渊博了,没有证据还不是任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果然是‘秀才肚里文章多’,编故事编的这么精彩,你怎么不去说书?”
这一番话说得尖酸又刻薄,与蒋氏刚开始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围观众人均看得啧啧称奇,堂上的县令大人却勃然大怒。
他对于陆茗受到的这番“欺辱”和“压制”感到十分不满,并因此对蒋氏的观感降到了谷底,于是冷笑道:“丁蒋氏,你莫不是又忘了,是本官复述了你的第二句话,并指出你言语间的漏洞。”
“怎么,你是不是也要说本官故事编的很精彩,干脆辞了官去做个说书先生更好些?”
话音落下,县令大人懒得再跟蒋氏费口舌,甚至连让她惊吓得打嗝的时间都没留,挥袖扔出刑签,冷冰冰道:“看来,不吃点苦头你是不肯好好交代了。来人,上拶刑!”
左右衙役高声应和,冰冷的拶子很快就被扔到了惊慌失措的蒋氏身前。有专管行刑的差役上前,粗鲁地将她的两只纤纤细手塞进了刑具中。
伴着拶子被拉紧的细微声响,蒋氏凄厉的呼痛声刺透了众人的耳膜。
郑县令冷笑道:“常言道,不见棺材不落泪。受了这番十指连心之苦,你这妇人大约也就知道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了。”
蒋氏叫得凄惨,公堂内外一片噤若寒蝉。县令大人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陆秀才,却见他脸上居然浮起一片诡异的红晕,似是带了些羞意。
郑瑾心中一动,想要再看得清楚些,陆秀才却已经转过身去,身姿挺拔,如同一杆青竹,坚韧又通透。
察觉到郑瑾的视线移开了,陆茗才僵着脸偷偷松了一口气,暗自唾骂自己一番:县令大人给蒋氏上刑不过是因为她惹恼了县尊大人,不是为了给你出气好吗?!陆小茗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出乎众人所料,蒋氏看起来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妇人,却与赖二一样也是个嘴巴紧的,任是双手被夹得凄凄惨惨狼狈一片,却怎么也不肯松口。
眼见天色已晚,郑县令只好令人将蒋氏和李幼娘暂时收押。陆茗则因为身上的嫌疑已经洗清,可当即离开县衙。
陆茗叫住要带走李幼娘的衙役,请他通融一下,容他与李大嫂稍微说几句话。
经过今天下午的一番堂审,一众差役们都对陆茗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敬畏,因此听了他的要求,并不为难,径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