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茗记得这个背影。这是郑瑾唯一带在身边的长随,名叫郑岗。不过他最近常常在外面替郑瑾办事,所以能看到他的时候不多。
陆茗心情正好,于是一脸春风地跟燕捕头打了个招呼:“燕捕头可是要上衙了?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
顿了顿他又略带了些腼腆道:“学生要求见县令大人,还请燕捕头代为通禀一声。”
语音落下,陆茗似是想起了什么奇怪的事情,脸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整个人都有些荡漾起来。好在他的理智还没有全部跑丢,生怕燕捕头见了自己这副模样起疑,急忙低下头干咳一声作为掩饰。
燕捕头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些,反而被陆茗手中隐隐散发出香气的食盒勾走了视线,爽朗笑道:“陆秀才可是要给县令大人送朝食吗?这有何难,陆秀才跟着我进去就是了!”
自从陆茗在丁屠户被杀一案中小露身手,助县令大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侦破此案之后,燕捕头就对这个看起来弱鸡一般的年轻秀才刮目相看起来。
等到陆茗异军突起,以一笔独特的徽体书法名震河中省,连他这般粗人都听说了,心中更是升起一丝与面对县令大人时一般无二的敬畏感。
在燕捕头这个大老粗眼里,县令大人和陆秀才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人,这样的人,不论做什么事都是自有一番道理在的。他这个榆木脑袋想不明白,不代表那事情不合理。
所以对于陆茗一个大男人给郑瑾送早饭的行为,燕捕头居然没有感觉到一丝奇怪。
陆茗闻言大喜,道谢后急忙跟着燕捕头往后衙的方向走。
燕捕头闻着食盒里影影绰绰传来的勾人香气,一时间口水有些泛滥。他是用过了朝食的,此刻本不应该感觉到饥饿才对,可闻着那味儿,他愣是被香饿了,连平时爽利的步伐都有些迈不动。
燕捕头知道这是陆秀才带给县令大人的早饭,是打不得主意的。但腹中长鸣,叫嚣要吃,燕捕头实在是忍不住。
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咽着口水问道:“陆秀才,你这食盒里都装了些什么食物?从哪里买的?闻起来真香!”
陆茗知晓这时候“君子远庖厨”还是主流思想,要是被人知道自己一个男人,尤其还是一个读书人,为了另外一个男人专门下厨做吃食,哪怕燕捕头头脑再简单,神经再粗大,也会觉得怪异。
一旦传出去,恐怕会出现什么对县令大人不利的流言。
于是陆茗故作淡定道:“哦,也不算是什么难得的东西。就是家里新请了一个不错的厨子,手艺还算上佳。学生想着这段时日多蒙县令大人的‘扶持关照’……”
干咳一声,陆茗脸红了红,继续道:“……心中感激,于是便让家中厨子悉心准备了一些拿手的点心小食,送与县令大人品尝一番而已。”
这一番话可谓漏洞百出,可燕捕头听了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是个简单的人,简单的人有个好处,就是对自己信服之人的话不但肯听,还很相信。
所以,自从被郑瑾收服以后,燕捕头便成了县令大人的忠实拥趸,对他的话十分听从。不论得到什么命令都会不遗余力地完成,郑瑾也因此对他十分信任。
此刻燕捕头只是心中遗憾,知道在别的地方买不到这么香的食物,只能叹息作罢。
眼下他与陆秀才还不是很熟,总不能就这么大剌剌地开口,让人家里的厨子为他专门做顿饭吧?不过等以后熟悉了,说不定可以……嘿……
陆茗对这个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写着什么的糙汉子也是服气的。只是他这手厨艺可不是给燕捕头准备的,这汉子想想好事儿便罢了,再多的就别指望了。
这么想着,陆茗一脸的淡定:嗯,以后等燕捕头好意思跟自己张口讨吃的时候,就说自己因为不事生产,囊中羞涩,给那厨子的薪酬太低,厨子心生不忿,于是乎愤而把自己这个主家炒了好了……
陆茗丝毫不为自己对燕捕头完全不走心的敷衍方式感到愧疚,但是为了让意外是个吃货属性的燕捕头不再在食盒的问题上纠缠,陆茗不得不转移了话题。
“方才在衙门外,学生似乎看到了县令大人身边的长随,名叫郑岗的?”
果不其然,燕捕头的思绪立即就被陆茗从美味的食物那里拉了回来,不由笑道:“可不正是他,说是奉县尊大人之命前往京都送信,恐怕是好事将近了。”
陆茗的脚步顿了一顿,有些费解地转过头,认真地看向燕捕头:“好事......什么好事?”
燕捕头听陆茗这么问,不由恍然而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脑门笑道:“瞧我这记性……之前陆秀才来找我打听县令大人的事情时,我忙着去办差,一时匆忙忘记告诉你了。”
“据说,县令大人中了探花之后不久,就被当朝次辅张伯忠张大人给相中了,要招大人做女婿。呃,后来怎么着的就与张大人的老来女,被京师人称为,唔,‘京都明珠’的张三姑娘订了亲。”
“因为张三姑娘那时候年岁还小,好似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就说等过几年,张三姑娘及笄了之后再成婚——如今算来,这姑娘大概已经及笄,到了婚嫁的年纪了吧?”
“我今天早上看到县令大人满面春风地交代郑岗那小子去京师送信,可不正是快要成婚了的模样吗?”
这样说着,燕捕头心里嘀咕着又加了一句:当年老燕我要娶婆娘的时候,可不就是这副眉开眼笑的模样嘛,一样一样的。
燕捕头口中继续道:“说起来,我们大人也真是不容易。”
“你看吧,未婚妻年纪太小,又离得远,一时不能成婚。县令大人又向来洁身自好,二十多岁的人了,为了这位未婚妻,不但不能纳妾,甚至连侍女都不用了,完全不近女色,真真是那什么,守,守身如玉。”
燕捕头说到这里简直是满腹牢骚:“这样也就罢了,你说等俩人成亲了,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那位千金小姐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娇贵到何种地步,以后随着大人去地方上任不知道会不会心生不满,用娘家来压制大人,还是说要那位次辅张大人将大人干脆调回京都去?”
“唉,内阁次辅呢,权力得多大!想必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大人现在只是一县县令,调到京都去该是小菜一碟吧……”
“哎陆秀才你说,要是大人真的回了京都,我们这些个一心一意跟着大人走的又该怎么办呐……”
燕捕头越说越发愁,及至发现不对,早已独自往前走出一小段路了。
“哎,陆秀才人呢?”
燕捕头急忙往回走,这才发现在一处花枝掩映的矮墙后,单薄的陆秀才满脸煞白,如同一片被风抛卷的落叶,正在瑟瑟发抖。
他手中的巨大食盒在这刻显得格外不合时宜,如有千钧重,好似下一刻就要将主人的脊梁压弯。
“你说……郑瑾他已经有未婚妻了?那位……‘京-都-明-珠’?”
陆茗的声音又干涩又森寒,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恸意和悲怆,像是要把这句话嚼碎了一般,话音又狠又辣又惊又怒。
燕捕头被吓到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陆茗口中的郑瑾正是县尊大人的名讳。他忍不住皱眉道:“陆秀才你这是怎么了?大人的尊讳可是能随意说出口的?”
“哎算了算了,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我不说出去就是了……”
燕捕头的话音不由得越来越低,不知怎么的,看着眼前面无血色,唇色却红得越发妖异的陆茗,燕捕头心底有些发怵。
他总觉得陆秀才此刻正在苦苦压抑着什么,好像要是不这么做,下一刻就要轰然碎裂,发出毁天灭地的可怕能量一般。
因此燕捕头虽然感到有些怪异,但依然遵从自己野兽般的直觉,将知道的东西老老实实地倒了出来。
“也不怪你这么惊讶,这件事知道的委实没有几个。不知道怎么的,县令大人一向不喜欢透露自己的私人消息,更是与本家的人不怎么来往。”
“我能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上一次郑家来人,县令大人临时有事脱不开身,这才让我等前去接迎。我在路上听了这么一耳朵,才知道大人居然已经有未婚妻了,而且还是个家世那么显赫的千金小姐。”
说到这里,燕捕头又一次觉得这事儿挺怪的。
你看吧,县令大人有了个这么厉害的准泰山大人,按理说应该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才对,怎么蜗居在这个小小的清水县,一呆就是两年呢?关键是大人似乎还挺忌讳这事儿,连说都不让说!
燕捕头正在走神儿,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食盒。他一惊抬头:“陆秀才,你这是?”
“送你了。”
陆茗面色惨白,整个人却如同青松般将腰杆挺得笔直,他淡声道:“多谢燕捕头带路,这份朝食就作为酬劳送给你了。如此,有劳,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便是。”
说罢,陆茗也不再像一开始那般装模做样地让人代为通禀了,再度将脊梁骨拔得笔直,直直冲着郑瑾起居之处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