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茗隐约知道,自己似乎在很久远的从前,曾经遇到过这种毒,并且因为某些事情而印象深刻。但是具体是什么事,他却又完全想不起来。
“雷公藤,又名断肠草,水莽草等,夏、秋采收。《湘南药物志》有云:此物苦,有大毒。这种毒药十分有趣,可灭杀人、犬、豕及昆虫,可对于猫、鼠、鱼等却毫无毒性。”
“此药因为对人体有大毒,所以也应受到官府的管制。不过,要是想在我们河中省买到这种药,可就不仅仅是管制的问题了,只能去那些老字号的大医馆、大药堂里去碰碰运气。”
“因为这种药着实是有些难得的。雷公藤性喜潮湿暖热之地,在我们平原六省完全见不到踪影,也很难在平常的药堂里买到。”
“要是有人因为买不到就干脆想去自己采,很遗憾,那就只能长途跋涉去湘南,或者西南等地苦苦寻找了。”
“好了,潘石头,那么现在我来问你,这样难得的一种药物,你是从哪个手段高杆的江湖郎中手里淘来的宝贝?不如也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如何?”
郑瑾闻言不由得失笑,暗叹这个促狭的秀才又开始捉弄人了。什么手段高杆的江湖郎中……真正的江湖郎中,大多是些卖狗皮膏药之类的骗子罢了。
这么想着,郑瑾不由得插口道:“潘石头你口中所说的那个江湖郎中,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却不想同一时刻,陆茗也对潘石头道:“怕不是你口中的那个江湖郎中,正是潘石头你自己吧?”
同时听到对方的话,郑、陆二人心中都泛上一股子异样感,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不自在。
陆茗咳了一声,不敢再看县令大人俊朗的眉眼,转头对那跪着的狱卒总结道:“因为这种毒药在平原地区十分罕有,所以我想,你应该是从什么特殊途径偶然得到了这味毒物。”
“你或许对雷公藤的毒性有些了解,所以想用它来杀人。可你知道的却并不全面,不知道雷公藤对鼠类并无毒性,这才想着拿它来充当灭鼠药。你更不知道它的珍贵之处——”
“因为少见,雷公藤的价值自然高昂,更不用说从什么江湖郎中手里低价买来了!这正是你露出的最大破绽!”
潘石头前一刻僵成石头般的脊背在这一刻竟挺直了些,并不理会陆秀才的一番长篇大论,只对着郑瑾磕了个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大人问话,小的不敢不回。不过小的并不是什么江湖郎中,鼠药也确实是小的从一个游方郎中手里买来的。”
“现在想来,可能这药确实是那什么‘雷公藤’,只是那个游方郎中偶然得到,本身并不知道雷公藤的价值,只当作普通鼠药顺手卖给了小的。”
“也有可能这鼠药其实也能杀灭老鼠,毕竟这只布袋子里的老鼠吃了掺毒米粒的时间并不太长,说不得也有什么,唔,潜伏期。还有可能是这位秀才公看错了,刚才这只老鼠根本没吃过掺药的米。”
“小的虽然只是个下九流的狱卒,但也能看出来县尊大人对秀才公十分器重。想来,秀才公既然能考上秀才,定然是聪慧能读书的,但药物医理毕竟不是正经读书人该学的东西,也有可能是秀才公记错了罢。”
“大人是本县父母官,治下的百姓都是大人的子女。以父母器重的子女审判父母的普通子女,即便小的仅仅是个低贱的狱卒,心里也是不服的!”
“大人若是要对小的斥责打骂,小的毫无怨言。可是这位秀才公却越俎代庖,代大人行使一县父母之责,只因为小的买鼠药的途径有些不寻常,就指责小的是杀人凶手,有心害人,将一桩意外事故刻意歪曲成一桩凶案!”
“小的实在是委屈又冤枉,没办法承受这种指责,还望父母官大人为小的做主!!”
说完,潘石头的额头重重磕在了地上,久久不能言语,好像委屈到了极致。
陆茗听到这里不由得有些叹为观止,心道果然永远不能小瞧任何人,社会最底层中也不乏有如此智慧之人。潘石头的这番话说得委实诛心!
不仅将自己的委屈说得格外动人,让人心生同情,再思考案情时情感的天平不自觉倾向此人,更是一句话点明了陆茗代县令审案,实在有越俎代庖之嫌,僭越逾矩之罪。
要是一般人,此刻已经对那僭越之人心生嫌隙了。
然而,郑县令并不是那一般人。
潘石头显然低估了陆秀才在县令大人心中的地位,更不知道两人之间的暗里官司。
便见高坐大椅之上的县令大人勃然大怒,一拍扶手道:“潘石头,你不要诡言狡辩!”
“陆秀才问案,是经过本官允许的,更是在一开始就跟你们明说过:陆秀才问话,你等须据实以告,如面本官!如有怠慢,严惩不贷!如今你口出不逊之言,是对本官的命令心生不忿吗?!”
冷哼一声,县令大人又怒道:“况且,陆秀才的能力,本官是最为了解的,你休要胡言乱语,坏我二人关系!”
听了县尊大人这话,周遭一群人的脸上都空白了一瞬,总觉着父母官大人这话听起来似乎是没错,可怎么总感觉哪里有点奇怪呢?
谁知县令大人的话还没说完,下一刻冷冷道:“既然你说本官对你斥责打骂,你都毫无怨言,本官便如了你的意又如何?来人,将潘石头叉下去,笞三十!”
左右专掌刑责的差役高呼一声“得令”,便要上前将潘石头叉下去。
陆茗本来还因为郑瑾维护他的举动而暗暗脸红呢,这会儿听到潘石头要挨打,也顾不得害臊了,急忙摆手道:“大人且慢,且慢!此事不妨碍的。”
“学生向来讲求‘以理服人’,想必将道理说通了,潘石头就肯松口说出实情了……”才怪!
陆茗心中暗叹,单凭潘石头这番对答就可以看出此人心思缜密,十分难缠。
如今免了他一顿打倒不为别的,只是县令大人不过因为此人挑拨了几句,说了自己几句不是,就又是怒又是骂又是打的,回头有明白人想通了,怕不是会看出什么端倪来。
再者,如今多拉扯一会儿也无妨,想必燕捕头那边很快会有消息过来。
见陆秀才摆手制止,县令大人鼻中重重喷出一股子怒气,勉强挥手让人松开挣扎的潘石头,责令他重新跪下,然后看向陆茗,无奈道:“既然这样,陆秀才你继续便是。”
陆茗恭敬地行礼道谢,然后转头对那再次跪好的中年狱卒认真道:“潘石头,你得明白,我不是在怀疑你有杀人之嫌……”
众人听了这话都不由得一惊,这话是怎么说的?陆秀才不是一直在怀疑是潘石头杀了赖二吗?怎么突然又改了口?
这一刻,就连总喜欢低着头的潘石头也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陆茗一眼。
一瞥间,潘石头的样貌映入陆茗眼帘,他终于看清楚了此人是什么模样。
这人生就一副老实面孔,方正脸,宽下颌,鼻高唇厚,眉毛浓黑,只可惜右边的眉毛从中间突兀消失了一截,留下一块疤痕,连同右眼皮也有些耷拉,生生破坏了这副忠厚的面相。
陆茗的眼睛眯了眯,记忆中的一幕如同沉在水底的小球,急速上潜,似乎下一刻就要浮出水面,只可惜却总是差了一点。
心中遗憾地叹了口气,陆茗大喘气地将自己真正要说的后半句话说了出来:“……我不是在怀疑你有杀人之嫌,而是确定人就是你杀的!”
众人闻言大哗。就连牢头等人都诧异地睁大眼睛瞧向潘石头,像是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端倪来一般。下一刻众人反应过来,却是齐齐挪动膝盖,集体离潘石头远了些。
郑瑾挑眉,饶有兴致地问道:“哦?陆秀才此话怎讲?”
“大人容禀。”
陆茗行礼,然后起身,一边踱步,一边思索着慢慢说道:“撇开潘石头诡辩的种种或发生几率极低,或本身就不成立的理由,虽然有些地方学生还没有理顺清楚,但潘石头的犯案手法已经非常明晰了。”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潘石头成为狱卒之后不久,就对赖二起了杀心。杀人动机暂且不说,关于杀人方案,则是潘石头基于他对手中的雷公藤那有限的了解而形成的。”
“为什么这样说呢?雷公藤苦,有大毒。服下这味毒药的人在经过一段潜伏期之后,将会经受肠穿肚烂般的巨大痛苦,然后才会死亡。”
“因此,在毒发的时候,中毒之人必定会挣扎嘶嚎,弄出偌大的动静。针对这一点,潘石头制定了一系列的应对方案。”
“首先,他在与王牟、李甲等人搭班的时候,暗做手脚,故意挑起事端。”
“比如,他主动承担起给犯人送饭的活计,然后给犯人分饭的时候,有的给盛的多些,有的给盛的少些,结果到了最后,总会有犯人因为他打饭不均而吃不到饭。”
“这种情况发生的多了,王牟和李甲等人便会在潘石头的引导之下,反过头来去责怪送饭的王嫂子克扣饭食,因而与她多次发生争吵。”
“为了解决争端,嗯,或许在这个过程中,也有潘石头的手笔,后来王嫂子的送饭方式就变了,从将大桶饭食送到大牢,由狱卒分饭送饭给犯人,变成了王嫂子直接将牢饭按照犯人的人头数分好,然后装在饭筐里送过来的方式……”
王牟和牢头婆娘等人闻言,不由得一边回想之前的事情,一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