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勒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冯玥一个人站在海大最有名的三号门入口,大脑经由耳朵,冷不丁地听到了那样的声音,本能地去作出反思:拥有像她这般的童年,到底算幸运还是不幸呢?
尽管,周遭的环境并不那么适合去做严肃的思考。
海陵大学历来声名在外,日常本就吸引着全国各地的游客过来观光;此时正值六月底,身着黑色学士服的毕业生们忙着各处留念,又为校园添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炎热的天气,喧嚣的人声,对于刚刚从一段极致难堪的人生经历中逃离的冯玥来说,不仅不讨厌。相反,她破天荒地喜欢着这里的一切。
高考之前,关于志愿的填写,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京州和海陵两座城市间徘徊不定。
结果她内心的这份纠结,老天爷只花了一个晚上,哦不,准确来说还不到两个钟头,就帮她轻松解决了。
“你到底怎么回事?”
“之前说好了,孩子高中的最后一个月,我们谁都不出差的!”
“你现在这么突然要走,玥玥回来,这次又要让我给你编个什么破借口?”
冯玥有记忆以来,从不觉着她妈妈有用这么大的嗓门跟谁说过话。听着屋内飘出来的内容,明显是在跟她爸吵架。
不过,这就更奇怪了,因为冯玥的父母是他们这一片出了名的恩爱夫妻。
即使冯玥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他们家的的确确存在着些许不和谐的隐患。
她那住在几十公里外农村的爷爷奶奶,是两个重男轻女思想特别严重的老人家。
冯玥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堂弟,几乎完全是被爷爷奶奶给带大的。
而冯玥明明是她们家这一辈里的第一个孩子,和爷爷奶奶相处的机会却屈指可数。
不过,他们的大儿子颇有些出息,仕途算得上顺利,大儿媳的出身又比他们家要好上太多,两位老人不想面子上难看,这些年来,也算是尽过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藏起这份源自血液的不公。
对此,冯玥的妈妈就她公婆的行为做出过精准的评价。
“每次见面,看他俩表演有多喜欢你,我都替他们累。那眼神,热情又空洞。”
作为一个小孩子,冯玥自然理解不了什么叫热情又空洞的神情。
但即使爷爷奶奶不那么喜欢她,也不妨碍她认为自己拥有一段十分幸福的童年时光。
在家乡兰陵这样的二线城市,冯父冯母都有着体面的工作,不菲的收入。双亲性情皆温和稳定,家中自是从无争执。
身为独生女的冯玥,顺理成章得到了无限的宠爱。这十几年来,一路都被父母富养着长大。
站在门口翻钥匙的时候,冯玥还有闲情在心里开暴躁妈妈的玩笑。
不应该呀,冯女士才四十岁,难道是工作压力太大,更年期提前了?
“叮”的一声,钥匙自书包侧兜里滑落,迅速地和地面的瓷砖完成了碰撞。
冯玥只好弯腰去捡,大门内侧传来了熟悉的男声。
小姑娘彼时根本料想不出事态的严重程度,调皮的笑意还在脸上,她倒是来听听爸爸要编什么理由去出差。
“冯琳琅,你是不是怀孕把人怀傻了?”
“之前说好的是这个月吗?之前说好的是高考。”
“我请问呢,我这几天是不是准时准点地车接车送。玥玥晚上在家的时候,我连电话都没接一个!”
锁眼里的钥匙并未旋转到底,因为操控它的那只手半途突然松了力度。
冯玥脸上的神情迅速凝固成了难以置信,保持了几秒动作的静止,同时内心在加快消化这么巨大的新闻。
一旦接受了消息的真实性,小姑娘瞬间的反应是心疼。
没错,做了十七年家中唯一孩子的她,并没有因此养成骄纵的性格。
可能是骨子里的基因使然,又或许是后天的教养里被灌输的“懂得分享”的价值观的影响,冯玥对这世上大多数的事物都没什么强烈的独占欲。当然,这里头也包括对人。
所以,家里几个月后会添置新人口的事实,她是乐意接受的。
但冯玥心疼她妈妈的心情也是真的。
毕竟父亲的工作一向繁忙,这几年为了晋升,每年至少有一半的时间不是在外派就是去出差。
其实,冯玥小的时候,会更喜欢爸爸多一些。毕竟妈妈那里得不到许可的要求,爸爸那里总能轻易地答应她的条件。
但随着进入青春期,双亲中一方增多的陪伴和关心,而另一方长时间的缺席,悄悄地改变了原本的家庭相处模式,母女俩的关系亲密了许多。
这半年来,在高压的备考下,偶尔情绪暴躁时,冯玥总会忍不住向母亲发脾气。
上周开始学校正式停课,考生们都自行在家中复习,冯玥也不例外。差不多隔个一两个钟头,妈妈就会进她房间给送些好吃的。
她的脑子里正在过的某个完整考点又一次被打断,立刻负气合上了政治笔记。
“你别给我送吃的了,我不吃。”
盘中刚洗好的草莓,颗颗饱满,色泽诱人,但用处不大,书桌前的姑娘不仅毫无食欲,甚至连看到食物都会令她恼怒。
冯母好脾气地准备原路返回,却因动作不够迅速,还被女儿给补了一刀。
“你也控制一下吧,最近吃那么多。马上可就要夏天了,等到裙子都穿不上,那时候可不要喊我陪你一块儿减肥。”
这会儿知道真相,很多事情就都说得通了。
冯玥有着一张极为标准的瓜子脸,身材修长,瘦削,这一切都随了她妈妈。
而开春以来,爱美的冯琳琅却一改之前的穿衣风格,妆也几乎不怎么化了。宽松的外套和裤子,成了她近期的首选。
冯玥本以为是因为家有高三生,妈妈无瑕拾掇自己。现在明白,根源在于她怀孕了。
冯玥不会去责问大人们为什么要向她欺瞒,毕竟意图实在是很好理解。
她的父母在他们那个年代,是为数不多双方都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自然理解高考对一个孩子的意义,绝对不希望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让她分心。
但冯琳琅已经四十岁了,就算是以她寥寥无几的生育知识来看,高龄产妇的孕程也必然艰难。
冯玥心里的天平,很自然地会倾向同为女性的母亲。
她只是多少会有一些不解。
这些年来,外界明里暗里鼓动冯琳琅要个二胎的声音不绝于耳。当然,呼声最大的肯定是来自乡下的爷爷奶奶那边。
母亲都不为所动,倒不是说她本人的意志力有多么坚决,而是因为父亲的执意抵制。
冯玥上了高中后,对父亲一直以来的“我们只要玥玥一个,玥玥是我们的心肝宝贝”这样的说辞,有了新的认知。
不可否认,冯父是爱她们母女的。从小到大她感受到的父爱,肯定做不了假。
但是,父亲对于事业的重视程度,也是懂事后的冯玥耳濡目染得到的。
她成长的那十几年里,国家的生育政策尚未发生改变,尤其是对体制内的职工管得更加严格。违规者轻则降职降薪,重则连铁饭碗都保不住。
像冯父那样历经千辛万苦考出农门,在没有任何助力的情况下,单凭自己的努力才在大城市站稳脚跟的青年,不敢也不可能动摇立身的根本。
冯玥没有认真想过,父亲的选择更多地是爱她还是爱自己。说不定后者的比重更大,也未曾可知。
但既然都坚持了这么多年,又何苦在她快成年的时候才决定改变?妈妈已经不那么年轻,要是早几年怀二胎,岂不是比现在要安全地多?
想到这些,冯玥心里多少有些埋怨自己的亲爹。
“所以呢?”冯琳琅的质问在继续。
“玥玥下午刚考完最后一门,你就连一个晚上也不愿意多呆了是吗?”
显然,目前的争吵由她而生。
冯玥不再打算门外偷听,加快了开锁的进度。
与此同时,冯父的反击,一字一句,经过毫无阻拦的空气传播,飘荡到了玄关处。
“冯琳琅,你少无理取闹。现在是我儿子发高烧,我必须得赶回去,这是正经事。”
顿了片刻,又补充道。
“不劳你帮我找借口,晚上我会给玥玥打电话解释。我的女儿懂事得很,你不用在这儿无事生非。”
玄关的屏风设计,很好地隐藏了冯玥的身形。
客厅内的两个大人,多少都有些情绪激动,谁也没有留意到,他们的女儿此刻已经和他们共处一室。
本打算一进屋就要站在妈妈阵营,和她一块儿声讨爸爸的冯玥,被刚刚听到的一切给惊骇到了。
爸爸到底在说什么?他哪来的儿子?
然而,这荒谬的世界还没结束。
“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冯父语带不善,讽刺前妻的意味很明显,“眼看着就要显怀了,你觉得还能瞒得住玥玥吗?她马上就要放暑假了——”
冯玥的脑子一时间处理不了这么多可怕的信息,疼得快要裂开。而唯一的解药就是出声制止。
“爸爸,”姑娘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被父母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