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玥离开兰陵那天，谁也没告诉。

去海陵的高铁上，她又一次掐断了父亲的来电。

对方的用意她心知肚明，无非是想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数而已。昨晚可以网上查成绩开始，那边已经打过来两个了电话，统统被拒接。

或许后来冯父从其他渠道打听到了女儿的分数，也意识到冯玥的志愿填写，已经不可能再甘愿参考他提出的任何意见。

总之，电话没有再打来。

只有这样一条短信。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跟爸爸讲一声，好吗？”

信息发来的那会儿，冯玥正蹲在她负责的包干区，一袋又一袋地确认食品包装上的保质期。

等她看到短信的时候，已经是那天的晚上。

虽然当下就可以确认学校的名字，但还是过了好些天，等到纸质录取函被签收，她才用新办好的当地号码，给父亲回去了信息。

内容不能更简短，没头没尾，总共四个字。

“海陵大学。”

但她爸一定看得懂，因为冯玥不久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好的，祝贺你玥玥。”

冯玥还没买电脑，偶尔会在轮休的时候去网吧上上网，登录一下许久不登陆的空间，收一收菜，再顺便看看她的高中同学们晒出的假期照片。

她发现，原来大多数人的暑假生活，过得还挺多姿多彩的。留在兰陵本地的很少，几乎都在五湖四海地报复性旅游。

这日也是她运气不好，刚收完一圈菜准备下线，却被某位菜地主人抓了个现行。没来及摘的耳机里，顿时“滴滴滴滴”响个不停。

不得不说，“人间百灵鸟”的打字速度，令人钦佩。

“冯玥！救命啊，我以为你从人间蒸发了呢！”

“你是人吗？说好高考完一块儿出去玩的，你给我搞消失！”

“都一个多月了，留言一条不回，家里电话也打不通，你在哪儿乐不思蜀呢？”

“别以为你隐身我就不知道你在线！一分钟前才来我家偷过菜，要不要脸的？给我出来！”

看着屏幕上一行一行快速上移的文字，冯玥都能想象到她的好同桌敲击键盘时的咬牙切齿。

她并非不记得。

教室里的倒计时被手动翻到数字7的那天早自习，她们一边背着古文，一边避着旁人悄摸说小话。

兰陵的周边城市新开了一个占地很大的主题乐园，俩人相约考完一定去那儿痛快玩一次。

冯玥知道是自己爽约在先。但家里的房子都卖了，电话自然是打不通的。而且那段时间要同时处理很多事情，她也没什么机会上网。

这些全部是客观事实，但绝不是她失联的主要原因。

她有林巧雅家中的固话号码，可即使随后她买了手机，办了临时通话卡，也并未主动去电，知会闺蜜一声，她不能赴约了。

高考前和高考后，冯玥的心境甚至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一点儿不厉害，根本调整不了自己的情绪。

那样的情况下，还怎么可能开心地和好朋友出去玩儿呢？

另一点更重要。

不能赴约，总会有一个不能赴约的理由。

那这个理由，她要怎么给？

如实相告的话，她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那会儿的她，是“家丑不可外扬”的坚定信奉者。

没错，至少对十七岁时的冯玥来说，这场家庭变故在她的潜意识里就是一桩丑闻。

自尊心强也好，好面子也罢，从真相揭开之初起，她就拒绝和外界发生任何关于此事的交流。

当事人，亲人，好友，陌生人，任何人都不行。嘲笑并非不可忍受，但安慰于她而言却更加可怕。

所以她选择了失约，故意的那种。

林巧雅自然会生气，冯玥却了解自己的好朋友，这位乐天派少女一向宽于律己更松于待人。事情过去一个多月，她的火气消得应该也差不多了。

但该哄还是得哄呀，“日月星辰”开始回复“人间百灵鸟”。

“对不起嘛，巧雅。”

“上个月家里搬家，一忙我就给忘了。”

“看到你传的照片啦，每张都拍地超级好看。”

“狐狸发箍好可爱，是它家的纪念品店买的吗？”

果然，道歉加夸赞，善良的百灵鸟立刻心软。

毕竟，就算冯玥失约，她后来还是和家里的表姐表妹一块儿去了游乐场，而且，那天玩儿得也很开心。

“哼，我就知道我在你心里不重要。”

“之前回学校，看了班上贴的高分榜，还以为某位榜眼同学因为要飞黄腾达了，从此不再搭理我们这些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呢！害我自卑了好几个钟头。”

“对了，你收到哪家的通知书了呀？”

“京大吗？快说快说，让我也跟着骄傲一下。”

冯玥当然没有相信闺蜜口中的“自卑”二字。

林巧雅哪知道什么叫自卑呀，这姑娘一向只和别人拼优势，从来不拿自己的不足出去比。同桌了三年，她身上的好心态一直是冯玥会羡慕的地方。

其实，林巧雅也完全有自信的资本。

她的成绩并不差，虽然不及冯玥稳定，但高三一整年平均下来，至少进班上前十没有问题。

冯玥留意到林巧雅早前发出的晒图，那只红色的信封寄自南方一所名气一般的高校。

猜得到闺蜜或许发挥失常了，虽不至于是滑铁卢，但以她平时的成绩，本应该能去一所更好的学校。

遗憾的是，大学的录取向来只看最后一场考试的结果。

“日月星辰”在对话框里输入了一行文字，点击发送。

“海陵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

“人间百灵鸟”的反应，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内。

“你疯了？你报了海陵大学？你怎么想的？”

“你知道咱班孙一舟，比你少了将近十分，他都收到京大录取通知书了！”

冯玥和外界断联了一段时间，她的确不知道班上其他人的录取情况，看到林巧雅传递的信息时，还有空替班主任老张高兴了一下。

谁都知道，毕业班老师的绩效和学生的本科录取率直接挂钩。

“海大很好啊。”

看到冯玥不紧不慢地发过来这几个字，林巧雅直接无语地笑了。

她有说海大不好吗？海大的排名从没掉出过全国前五，海大当然很好，好到就算她高考发挥正常也不敢肖想的程度。

“你别转移话题，海大是很好，但京大是TOP2啊TOP2。”

“你那么高的分数，不报京大多可惜啊！”

“而且你爸妈不是一直希望你能考上京大吗？”

林巧雅的输出速度一贯地快，不管是口头还是书面，冯玥早就习惯了她的话密，也不急着回复。

好友说的并没有错，冯玥的父母的确很希望她能考上京大。

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每当有同事家的孩子考上京州那所牛到不行的学校，大人们的眼神不无羡慕，总会循循善诱道，我们玥玥好好学习，长大也考京大好不好？

冯玥的人生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不好好学习过。

很少会有人天性爱学习吧，起码她不是那个例外。

这一路之所以那么用功，有一个外因很重要，她想成为父母的骄傲。她想让爸妈在不喜欢她的爷爷奶奶面前抬得起头来。看吧，女儿也可以很优秀。

结果，是她在自作多情。

爷爷奶奶想必要高兴坏了，因为她爸这一支的姓氏和香火总算有了个儿子传承。

独自填志愿的时候，冯玥第一时间排除了京大，不得不说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在跟她爸赌气。

姑娘心里想着，好好培养你儿子去吧，让他以后去实现你的愿望好了，我才懒得搀和。

相对而言，冯琳琅对女儿在学习上的期望并不算高。

或许是因为和前夫的出身不一样，在她的价值观里，冯玥可以不那么努力，学业事业即使平庸甚至失败也没有关系。

她作为母亲，愿意来为她托底，而且她也完全有能力给她的女儿提供必要的保障和庇护。

但冯玥避开了京州的大学，多少还是和冯琳琅有些关系。

她不会记错，冯琳琅的新婚丈夫的亲生儿子，如今就在京大读书。

其实小的时候，她还和季郝见过几次。只是两个孩子差了好几岁，加上性别不同，也很难玩到一块去。

那会儿她还在念幼儿园，冯琳琅对着女儿万千叮咛，说季郝哥哥的妈妈出车祸去世了，见面的时候一定不要去问对方妈妈的事情。

冯玥牢牢地记住了，她其实并不懂得什么叫做去世，而且每次见面，两个小朋友也根本聊不上几句话。

但她会把自己带的零食主动和季郝分享，季郝推拒不掉后只能收下，几乎算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交往。

很多年不见，现如今的季郝长什么样，冯玥完全没有概念，好奇心也寥寥。

因为冯琳琅和季建行的婚姻关系，冯玥和季郝都被迫拥有了一份尴尬的新身份。

冯玥自认不擅长处理任何窘迫的人际往来，稳妥的做法就是避开一切可能的见面。

海大是很好的选择。

不管旁人会多么地替她惋惜，但她本人的内心却欢喜地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