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谢承运悠悠转醒。
碰倒了伏在他肩上的谢不离。
那孩子满身腥臭,衣衫褴褛。
谢承运摸了摸他的头,微微有些发烫。
想站起身去打水梳洗,却恍然发现山洞里竟有一只死狼。
是他打来的吗?
谢承运蹲下身子去瞧娃娃。
明明是在荒郊野地,可谢不离却睡的安稳极了。
摸摸他的脸颊,谢承运脱下衣衫盖在他身上。
扶着岩壁,拿起刀子慢慢往外走。
没成想谢承运方一离开,谢不离便立刻睁开眼坐了起来。
是不要他了吗,嫌弃他生病了,觉得他不好养。
包裹还好好躺在地上,谢不离觉得谢承运真傻。
如果自己是他,他会带上东西再走,什么都不会留下。
心里凉凉的,脑袋又晕又烫。
谢不离努力去想回家的路怎么走,怎么向阿爸交代他弄丢了娘。
山洞外的风吹动枝丫,树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几声鸟鸣,更显凄惶。
谢不离看着枯树,觉得自己活着毫无意义。
根本没有人爱他。
阿爸养他是为了骗自己,阿布照顾他是为了阿爸。
他从出生就不被人期待,如今连娘也要抛弃他。
谢不离拿起小刀,又看看孤狼。
失去母亲的狼崽根本长不大,就像他一样。
凄然一笑,就要自刎。
此时外面却传来脚步声响,谢承运用竹子做了水壶,抱着一堆药草回来了。
脑袋满是落雪,肩上挂着苍耳。
白玉般的手沾染了泥巴,瘦削的下巴。
眸子如墨,原本凌冽,见了他却透出几分温柔笑意。
“你醒了啊。”
一面进来一面道:“我瞧你睡的正香,便没有唤你,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这时谢不离才惊觉母亲竟然还摘了果子。
谢承运没有问谢不离为什么拿着刀,只是捻起他的手,在掌心放了个红艳艳的柿子。
又不知从哪掏了块沁过水的布,蹲下身子给谢不离擦脸。
手冰冰的,动作却极其熟练。
谢不离捏着柿子想,他以前也曾这样照顾过别人吗?
人松懈下来,肚子便咕噜咕噜叫。
谢承运露出笑来,整个人都透着莹润的光。
是圣光吗?
谢不离饿的太久,有些呆呆傻傻。
摇摇脑袋,就要去分解那只狼。
谢承运拉住了他,“再休息一会吧,我来就好。”
这么柔软的母亲怎么可能会分解动物呢,刚想拒绝。可下一秒,谢承运就利落的剥下狼皮。
谢不离瞳孔微张,被这场面吓到。
他的动作实在太熟练了,剥皮,剔骨,分肉,一气呵成。
他想留狼血给母亲喝,所以并未放血。
此时谢承运脸上沾了血迹,他却毫不在意。
用带血的手胡乱抹了几下,就要去找树枝烤肉。
好似觉得一根一根折的太慢,干脆直接砍了树干回来。谢不离也没想到谢承运竟然如此……豪放。
那张脸实在太有欺骗性了。
直到谢承运把烤好的肉递到谢不离手上,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拿着肉缓缓吹着,谢承运又开始忙碌。
往火里添柴,把竹筒放在小火上烤,又丢了几颗草进去。
拿起树枝搅和,配上氤氲血迹的脸,颇像久居深山的女巫。
谢不离把吹凉的肉递到母亲嘴旁:“您先吃点东西吧。”
谢承运摇摇头:“没事,我不饿。”
可谢不离依旧执着的伸着手,谢承运只得敷衍咬了几口。
便挥手示意他快拿走。
谢不离靠在岩壁上,贴着母亲咬过的地方继续吃肉。
一面吃,一面瞧着他。
火焰撩得面色微红,脑袋上有些细密汗水。
墨发贴在脸上,嘴唇微张。
一股奇妙的暖流在体内流淌,幼时阿布也曾给他讲过古老传说,民间童话。
谢不离想,他们此时像不像罔顾世俗私奔的情人?
世俗阻止他们相爱,可他们依旧在一起了。
下身突然起了反应,谢不离吓得连忙站起。
还好冬日衣袍厚重,根本看不出什么。
谢不离拿起母亲早间盖在他身上的衣服,匆匆往外跑:“阿爹,我去方便一下。”
倒是谢承运满脸疑惑,捧着药茶。
“且记快些回来,冬日东西凉的快。”
那药茶谢承运喝了一半,给小孩留了一半。
放在火堆边温着,一边剥柿子皮一边想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家。
谢不离揽着衣袍,一路狂奔。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浑身燥热却不懂纾解。
山间白茫茫一片,可他却不觉得冷。
跪在地上,贪婪闻着衣袍上的梅香。
属于他了,属于他了,现在属于他了。
兴奋得浑身战栗,连手都在颤抖。
他要把那孩子养大,要和母亲组成新的家。
只要去往中原,阿爸就找不到他。
他什么都不要,他只要谢承运。
谢不离怕把衣服弄脏,将袍子挂在树上。
蹲在雪地用雪去搓衣裳,又去看河里的自己。
敲碎冰,捧着水洗脸。
过了好一会,那股兴奋的燥热才缓缓退去。
谢不离看着自己,他知道他很漂亮。
不然阿爸不会挑中他,甚至他真有几分肖似谢承运。
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扯下母亲衣袍盖在身上,往山洞里去。
谢承运在摸黄鼠狼,他企图重新为他搭上皮毛。
只要落叶归根,他就可以再度轮回。
肉/体腐朽,灵魂永存。
青山在,绿水流,他们会再次相逢。
谢承运把黄仙抱在怀里,喃喃自语:“黄大仙啊黄大仙,你要记得我的脸。”
“下次讨口封时记得再来找承运,谢承运当牛做马报答你。”
乌黑的长发落到地上,谢不离看着他。
谢承运也听到了脚步声响,将黄仙放在膝上,朝谢不离招招手。
谢不离过来了,跪坐在母亲身前。
谢承运摸他湿漉漉的发:“你去河边了?”
“嗯,身上一股味道。我去打理一下。”
示意谢不离去喝药茶:“我瞧你有些发烫,爱干净固然好,但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谢不离捧着药茶,母亲这是在关心他吗?
沉默良久,谢承运又问:“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谢不离敏感,小心观察母亲脸色。
“是他吧?”
该来的还是要来,谢不离咬着唇,缓缓答道:“是的。”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谢不离放下捧在手里的竹筒,仿佛在等生死判决。
“你的名字是属于你的,不应带上长辈恩怨爱恨。小子,我给你改个名怎么样?”
谢不离眼睛亮亮的,黄仙在谢承运膝上。他张开双臂,将谢不离揽进怀里。
“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莅从,用晦而明。”
谢不离听着母亲心跳,他的怀抱如此温暖。
“你以后便叫明夷吧,依旧随我的姓,谢明夷。”
修长的手替他梳理头发,仿佛他们真的血脉纠缠。
“小子,你觉得如何?”
谢不离,不,应该是谢明夷扬起脑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环住谢承运脖颈:“我都听阿爹的。”
谢承运还是不喜欢与人太亲近,可最后还是选择了放松身子,去拍谢明夷肩膀。
轻声道:“等回中原,我会给顾悯忠去信。唤他将你的名字写入谢家家谱。”
谢明夷激动得眼睛泛红,他知道家谱,他的名字会和谢承运写在一页纸上。甚至谢承运死了,他的名字也会刻在他的墓碑上。这和婚书有什么分别?
但还是努力平复呼吸,生怕吓着母亲:“可是阿爹,会不会有人不同意。您认我就好了,我不求他人,我也不在意他人。”
“没有关系。”
谢承运抱着他:“谢家人丁稀少,到如今,嫡系也只剩我了。”
谢承运的下巴磕在谢明夷脑袋上:“明夷,我把你带离了草原,带离了生养你的地方,我会为你负责。”
“待我死后,你会继承谢家,继承我的一切。你虽有胡人血脉,但我会告诉顾悯忠你是我与胡姬生的,他会替我照顾你长大。”
“你会衣食无忧,你会平安健康。”
谢明夷被谢承运话里描绘的美好惊到,他做梦都不敢这样想。
谢承运放松手臂,再次拿起茶递给他:“快喝了吧,已经不烫了。”
谢明夷坐在谢承运身旁,小心翼翼的靠着他,小口抿着热茶。
山洞外的雪停了,谢明夷带了地图,谢承运在看。
眉头微蹙,谢明夷凑上前去:“怎么了爹爹,是路途很远吗?”
“不远,不算远。”
谢承运看向远方:“只是道路坎坷,不知这雪明日还会不会下。”
“若下雪道路湿滑,只能在这继续等了,不然没有过夜的地方,你我会冻死在路途上。”
“没有关系,”谢明夷放下竹筒,再次靠在谢身旁。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我会去打猎的,阿爹在这等我就好了。”
谢承运露出笑来,指了指远方:“你瞧那是啥?”
白日未曾发现,原来那枯树上还有一只鸟窝。
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大鸟飞了回来,正在一只一只喂着食物。
就像谢承运与他。
多么美好啊,一切就像幻境一样。
谢明夷不由觉得有些困了,黄鼠狼的尸体就在一旁,可他丝毫不怕。
他挤在母亲膝上,缓缓道:“爹爹,让我睡一觉罢。待到晚上,您再叫我起床。我给您帮忙。”
温热的手抚摸脑袋,如此舒服。
闭上眼,远方不知名的小调轻轻吟唱。
“最爱西湖二月天,桃花带雨柳生烟。
十世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百年修得,
共枕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