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诚是在一个月圆之夜邀我去他洞府一道赏月的。
邀合欢宗妖女一道赏月,这事儿若是叫人间那些写话本的人听了,怕是没过两日便写好了新话本,第三日便被大家争着吵着买完。然而若邀她一同赏月的人是那凌霄宗掌门,这令人容易胡思乱想的故事便换了个味道,生生从爱情话本变成了劝人向善。
我将要去赴会的前一刻,焦业正帮我拢紧我身上的衣裳。
合欢宗的衣裳分明都是领子大开的款式,他也向来都任我那么穿着,不多说什么,如今却偏偏要施个术,生生给我改成了挡得严严实实的样子。
他改了我衣裳的样式,眉目间还隐隐带着些‘道侣要去和别的男人赏月我现在居然在为她整理衣衫’的不耐。而我这会儿笑着看焦业,瞧他头顶那莫名其妙从今早出现到现在还没下去的99,越看越觉得这玩意儿很有意思,伸手去拍。手果不其然和之前一样拍个空,最后只能落在当今魔皇的发顶上。
他不语,眉目间的不耐倒是如风掠过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实在令人无法忽视的笑意。
但是在我试图用灵力将衣裳解开些时,他不容分说地制住我的手,甚至还再用了层禁锢。
“哪儿用得着这么防备?”我还是觉得他是拿小人心去度人家君子腹,连连摇头,“人家好歹是个凌霄宗掌门,邀我赏月总不能是要借机向我表白。我魅力哪儿有那么大?”
我倒是想泡凌霄宗掌门,毕竟不知凌霄宗的掌门陷入情劫的模样是不是和他收的那些弟子一样,也容易热血上头做出些叫之后的自己回想起来就觉得啼笑皆非的蠢事儿。然而我二人相遇已有些阵子,他对我照旧是恪守礼数,礼物收下,却也会送我些分量相当的,从来不会占我的便宜。让我实在忍不住感慨:凌霄宗掌门到底是名门正派,怎么可能就因为和妖女相处久了便爱上她?
“我看你是和我相处久了,过惯了和我胡闹的生活。”焦业却像是有不同的想法,听了这话当即冷笑一声,“竟忘了我曾经也是你嘴里恪守礼数的人一员。”
“你当初可是合欢宗的长老!”我振振有词,“便是你平日行事作风全与合欢宗的其他长老相反,你也照旧是合欢宗长老,和人家凌霄宗的掌门比什么,人家可是掌门!”
说完这话我又下意识顿了顿,颇觉这话说得很像是名门正派口中所谓的‘妖女就是妖女!’和‘魔修就是魔修!’的胡话,像是自己先给道侣给戴上了镣铐,听了就让人不快。当即清一清嗓子,拽他衣袖:“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那死缠着你不肯放的温远呢?”然而焦业丝毫没因我说的那人是他而表现出什么,反倒继续低头跟我对呛,“他还是万剑山的剑尊呢!还不是成天缠着别人的道侣,闲来没事儿就要找你一块儿去……”
“你看我这衣裳多好看!”我冷汗直冒,张开胳膊,试图叫他闭嘴,“我就喜欢这个改过后的款式,真真是冬暖夏凉,舒适得很。”
“总之……”焦业于是收回了那未说出口的话,转而跟我说起旁的叮嘱来,“你现下已是大乘第一人了,温远也送你那么多道剑气防身。若是那家伙对你起了不轨的心思,你想吃便也就吃了。”
他这后半句转的可是相当突兀,让本以为后半句应是‘便直接打他一顿’的我愣在当场,还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你想吃便也吃了?”
这是何意?
焦业什么时候有的这样好的脾气?
现在竟还容得我去打野食了?
“以往不想让你去,是担忧你出事。现在不一样,你已是大乘第一人了。”焦业道,轻轻撩开我耳旁散落的发丝,“况且你身上有那么多道剑气,我现在也拦不住你。”
“你不妨试试?”他这话可说得真是巧妙,直接把自己一个人见人怕的魔域魔皇放在一个好弱势的位置,偏生说这些的语气还如此淡然,让我一个早该没有良心的合欢宗妖女都不由生出一种‘我是不是当真太过分’的想法,忙咳嗽几声,顺带再做个从人间男子那儿学来的发誓手势,“你若是拦我,我这就不去了!”
“——罢了。”焦业看向我的腰间那个向来不离身的香囊,“若此时拦你,你这会儿兴许是应了。估摸着没过多久就要在心中抱怨我居然连野食不让你打,实在是小家子气。”
我一时无言,很想反驳,却又清楚他这话说的不假。哪怕我此时真不去,想必过些日子便会因着他没让我去而觉得自己是少尝了道珍馐。至于抱怨焦业……这事儿肯定是不会的,然而会不会埋怨自个儿非得打肿脸充胖子,那就不太好说了。
焦业见我不答话,便明了我的意思。
他倒也不生气,只一挑眉:“还不走?莫非是等着我把你拦下吗?”
“这就走这就走,”我忙道,“记得给我留门,我今夜还得回来呢。”
“若是他今夜当真向你示爱,”焦业反问我,“莫非你还转身离去不成?”
我叫这句话给问住,挠了挠自己头发,明明该认定了呼延诚绝不会向我示爱,现下竟也隐隐有些怀疑,“我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你当真觉得他是打算向我示爱吗?”
“当真,”焦业缓缓道,“若是不信,不妨你我二人打个赌?”
“赌什么?”我来了兴趣。
“若是我胜了,下世便是因着你跟旁人一块儿便将你囚禁,”焦业说道,“你也不能生我的气。”
左右焦业也有数,不会囚禁我到死。我于是干脆点头:“可以。”
“哪怕你觉得这囚禁来得有多莫名其妙,”焦业许是瞧我应得如此轻松,又补充道,“也不可同我置气。”
“我除了前世,还有什么时候因你囚禁我就同你生气?”我抱起胳膊,“况且下世便是第三世了,到时候我还有着属于今世与前世的记忆,又怎么会生你的气?”
焦业不答话,只固执的看着我。
“那魔修所要经历的心魔……”我受不了,捏了捏他的脸,“当真来得如此莫名其妙?让你觉得我会生你的气?”
“下世便是第三世了。”他道,“你不再像是前两世那样一开始就没有记忆,你又如何保证到时候一定不会对我生厌?”
“我堕落成魔修的每一天,都在厌恶着堕落成魔修的我自己。”焦业轻轻道,“嗜血、易怒。我讨厌看见你身边除我以外的所有人,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妖女魔修。哪怕是你的灵兽和剑灵,我都恨不得趁你不在时将他们一一抹杀。”
“你有更好的选择,我自然知晓此事儿。”他垂眸道,“你不会永远只看向我,我明知如此,也明知合欢宗的外门弟子从入宗时就注定如此,仍然无比厌恶你对其他人绽放笑颜。”
“但是我会很快回来的,我会回来的。”我捧住他的脸,“我去药王谷,是怕你受伤时没有还春丹。我去星机阁,是怕你过雷劫时忽然陨落。万剑山的剑气是我在发现你被人欺负时出手的本钱。”
“其他的宗门呢?”焦业问道,随即像是蹭人的猫,在我手上轻轻蹭了蹭,“便只是逗闷子不成?”
“便只是逗闷子。”我郑重的说,“谁也没有像你一样陪我三世,因此你不需要惊慌。”
“我不需惊慌吗?”焦业问,“之后想必会有不少的人缠上你,你难保不会像遇见温远那样善心大发,同对方结了魂契。”
“你可是在一世时就看着我在宗门里成长起来的,虽说你不是领我进门的师兄,也不是护我成长的师尊。但是你可是我头一个自个儿有什么便立马想着送你的人。”我笑起来,“要对自己有点儿信心啊,焦业长老。”
现下我和呼延诚同坐在石凳上,喝着新出的佳酿,很有点儿和好友把酒的感觉了。
……如果不是他这会儿这样正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的话。
我本来是不打算信焦业说的他会在今时同我表白的,然而呼延诚的神情又分明是要表白时的人才会做出来的。我身为合欢宗的长老,怎么可能会看不出这点儿?而我握着金樽的手就在这情形下使劲再使劲,最后竟生生捏出一道痕来。
那点儿‘若是凌霄宗的向我表白,愉快儿地吃了这大餐不也挺好?’和‘他如果不对我表白不是也挺好,以后能让我狐假虎威的修仙大能又多一个。’
脆响在此时显得尤为明显,呼延诚疑惑地低头打量我手中的金樽,随后失笑:“你很紧张么?”
当然,紧张死了,早知如此,我便不来了。
和焦业在最后的千年里老老实实做叫修真界羡慕的道侣不好么?非得来这儿受这趟罪。
“是有些紧张。”我看向他,左右自己也瞒不过,干脆破罐子破摔,“你莫非不紧张吗?若是叫其他人看见我和你一块儿,哪怕只是看见我额上花纹,没看清我的脸,那些烦人的声音都够你喝上一壶的。”
“是有些紧张,”呼延诚一口喝掉杯中灵气四溢的佳酿,“然而我这紧张似乎与你的不同。”
他看向我,我合该感慨他眼中的深情,但我现在只在心中默默流泪——当真是男人更了解男人,焦业也不愧是焦业,便是不做合欢宗长老,只做个需要成天防着自个儿道侣桃花上门的魔域魔皇,那双眼能看见的事物也比我所瞧见的要真切多了。
“你若是不说,”我一边在心中垂泪,一边负隅顽抗,“我们便还是好友。”
夭寿,若是叫合欢宗的其它长老听见我此时说的这番话,想必这合欢宗长老我也做不稳了,世上哪儿有合欢宗的把桃花亲手推开的道理?
“不说便后悔一辈子,说了也不过是为难这一刹那。”呼延诚放下自个儿手中的金樽,抬眼看向我,“那倒不如叫我明明白白说了,省得再平白受这煎熬。”
我不说话,我闭上了眼,冷汗直流,主要是被这话给吓的。
“——我心悦你。”呼延诚道,“我自知你已有道侣,也知你二人恩爱异常。此时向你说明也只是打算痛痛快快的表白,再送你回去。所以你不必如此紧张,更不必觉得你我二人的关系会有何变化。”
我睁开了眼,觉得他眼神中此时的哀切几乎是要将我给烫伤了。
“没法子,我毕竟是合欢宗的妖女嘛。”我实在看不得别人这样的目光,忍不住宽慰他,“你下次若是瞧见有女子额前有这花纹,你便远远的避开。”
“知道了。”呼延诚苦笑,大抵是从未曾想过自己一个堂堂凌霄宗掌门,居然还有被合欢宗妖女开导的一天。
“说来我也认识不少其他宗门的好友。”我想了想,再道,“你若是有感……”
“齐止。”呼延诚终于是忍不住了,直接叫我的名,但这次的语气很沉,“你便是想要断我的心思,也不至于如此残忍罢?”
我于是住了嘴,什么话也没说。
“所以你是在他说完心悦你后……”叫我从背后抱住的焦业抬起手,把被子为我也盖好,“便同他说了这番话?”
我点头,忽然想起他后脑勺没长出眼睛,又闷闷地嗯出一声。
我又岂是真想这么残忍的,还不是怕呼延诚到时候余情未了,又多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幸而我遇见你够早,也叫你早心悦我。”焦业轻轻挣开我的手,随即转身面向我,再伸手将我抱住,“若是碰见这样的你,刚表明自己的心迹便听了这样的话,不定心魔要多出现好几回。”
“你会说话吗!”我愤愤道。
“会啊。”焦业回答,语气倒是十足的理直气壮,“对了,这赌可是我赢了,所以下一世……”
“行啦,一定不生你囚禁我的气。”我把脸径直埋进他胸膛,随后深吸一口气,“随便你喂我多少软筋散。”
你可别再杞人忧天了。
忽然传来‘叮’的一声响。
得益于之前那尴尬氛围中我捏出一条裂缝的脆响,我现下对声音可敏感得很,当即抬起头来,便瞧见焦业头顶那个从99变成了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