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业陪着齐止去过几次人间。
第一次是因为齐止说自己想要去游历,问他要不要一道。她说这话时已经收拾好了自己要带的物什,那些换好的人间银两摆在桌上,瞧着像是要玩儿上许久。魔皇本就不似其他宗门的宗主,需要处理那些繁琐的事务,至于魔域城主和魔将……反正他每次从合欢宗往返一次魔域,城主的位置便会换个人来坐,也同样不是什么值得上心的事情。思及此,焦业抬了抬手,桌上的银两便尽数到了他的手中:“去。”正好斩了这家伙有可能出现的桃花。
后来几次问她要不要去人间也不过是看齐止对去人间游历这事儿实在很感兴趣,算是投其所好。
他其实不觉得人间那些吵闹的节日有什么意思,更不觉得那些灯会有什么好看,只是很喜欢她对自己讲人间的故事的样子。他喜欢看她晃着脑袋跟他说这些的模样,为此他乐意装作自己也不明白的样,就为了哄她再为自己多讲些。
于是齐止跟他把自己知道的都讲个遍,然后焦业看她一面说一面在小摊跟前蹲下,随手拿起一个精巧小盒,在他付账时便先一步打开看,又在下一秒惊慌失措的扔了手中的小盒。
‘怎么了?’焦业一面问,一面将那小盒捡起来,打开看,里面那只正在织网的蟢蛛也抬头瞧他,好似正在纳闷这次怎么这样早便打开了盒子。
难怪,他心想。大抵是因为看齐止开心,自己也开心起来,竟忘记了齐止最不擅长应付这些小虫。而每逢乞巧时节,这类装着蟢蛛的小盒就会出现在这些摊贩上。
‘离我远些!!不拿开你今日便别想上榻了。’齐止指着焦业手中那个小盒,外厉内荏。
她这模样,若是叫那些死于她剑下的人见了,想来都会觉得不解。继而心生恼怒,恼怒自己竟会被她这样怕小虫的家伙给杀死。
‘好了,这下是真没有了。’焦业将那盒子盖好,往身后放,用点儿灵力叫它消失,再把手展开给她看,‘你分明都知晓牵牛婺女具体是在什么方位,怎么还不知晓这人间关于乞巧的习俗?’
‘什么习俗?’齐止料他也不敢忽然将小盒变出来吓自己,将手递过来,牵住焦业的手。然而大抵是让那只蟢蛛吓得狠了,她很快便松开牵住焦业的那只手,改成了去挽他的胳膊。
若不是怕她事后和自己置气,焦业倒还真想拿那虫子吓吓她,最好多吓几次,叫她天天这样缠着自己。
‘都说婺女擅长纺织,人间女子也希望自己的纺织技巧能如她那般好,’焦业缓缓道,‘这些摊贩便卖这些装有蟢蛛的盒子,女子前来买下,任其织网。第二天打开来看,倘若织得周正,就是‘得巧’的好兆头。甚至还要攀比谁的蟢蛛的网织得周正。’
‘哦。’齐止听了这话,和他贴得更近,小声嘀咕,‘我怎么觉着……这人间的女子比修真界的女子胆子还大?’
‘可不是?’焦业点头,煞有其事,‘……又有谁晓得修仙的女子竟连这些小虫子也怕?’
齐止呸了一声,正要甩开他的手,却忽然发觉焦业已将她的胳膊挽紧,这会儿正笑着低头看她,像是早知道她会怎样做一般。
她气急,到底是没在大庭广众下做出踹他这样的举动,只暗暗地拧他的肉。
而后两个人去人间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焦业从中得了趣:和齐止去人间游历,既可以远离那些只因为他是魔修便要上来‘围剿’的正派人士,又可以摆脱那些心悦齐止的家伙们,更没有不长眼的异兽打扰。若他是人间的商贩,想必都会忍不住说上一句这买卖着实划算。
他们二人一块儿看过数次人间花开花败。
兴致若是上来了,他甚至会动动指尖,用灵力催着那些花盛开,讨那看花丛的人欢心。
灵力对这些尚未生出灵智的植物没有危害,反倒大有益处。因此他才堪堪催了几朵花开,便察觉自己周身的灵力汇聚的速度比往日更快。
灵力汇聚便意味着有望突破,本是无数修仙者求之不得的好事,但焦业却在察觉到此事儿后立即收回了灵力,甚至还在心中想:离开后若是再用灵力使这些花进入衰败,想来能暂缓灵力汇聚的速度。
毕竟他不需要灵力汇聚,更不需要自己突破飞升上界。焦业抬起头,看不远处的齐止从花丛中摘下一朵花,随后往他的方向大步走过来,略一弯腰,那朵花便被戴在他的头发上。
“怎么?”焦业抬头问她,看着齐止憋笑、肩膀也抖个不停的模样。心中没有觉得不满,反倒有点儿无奈,“需不需要我换个模样?”
齐止大抵是实在憋不住,干脆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问他:“什么?”
“若是换个女子模样,看着兴许不会让你觉得这样好笑。”魔皇耐着性子,“会不会瞧着好看些?”
“那倒不必。”齐止听了这话都顾不上笑了,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像是怕自己说到这份上还不够似的,又对着他连连摆手,“那样不就没意思了嘛!”
好得很。焦业一挑眉毛。偌大的修仙界,也就眼前这一个人敢把‘我就是觉得逗这样的你很好玩儿’摆在明面上……不过他也就纵着眼前这个人了。
“说起来……”齐止手指向不远处的花丛,“你有没有觉得这人间的花要比魔域的更好看些?”
焦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视线的落脚处却并不是那处她想让自己看的花丛,而在她的指尖——修仙者万事都不需自己动手,灵力便足够了,然而她的指尖却并不像其他修仙者那样白皙。
虽然她向来也不在乎这些。
那些个修仙者都惯爱用灵力为自己变个模样,再不济也将手或脸庞变得白皙些,就连自己也想过要不要将自己的模样换成一世时的。她倒好,只在懒得梳洗时才会用上自己的灵力。
焦业心头那点儿违和感越发的重了。
他偶尔能听见齐止说出些莫名的词汇,她说那些时双眼无神,看着就像是被什么人夺了舍。然而与被夺舍的人不同,下一刻她便会恢复原状,同他打招呼,再笑着唤声你来了。
焦业时常觉得眼前的人该是上界的大能下来渡劫,却不觉得有哪位大能渡劫还要陪着下界的人演足三世的戏。然而若非上界的大能下界,眼前的女子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又要如何才能去往她所在的地方?
他真的能有天去往她所在的地方吗?
“我原是想让你看花,你倒好,这会儿光顾着看我了。”齐止的脸凑过来,用两手把焦业的脸按住,往旁转,叫他的视线能够落在那些花丛上,“好生看,有没有觉得这些花很好看?哪怕只是静静地看,都会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花。
这些人间的花……
瞧着确实好看,但焦业却并不觉得心旷神怡,反倒莫名有些心浮气躁。
他还是更喜欢魔域中的毒花,虽然只有黑色,却长得异常艳丽,都是由那些不长眼睛的魔修或其他宗门弟子死后的血和灵气所灌溉。若是不知道如何应付它们,便会死在这些看似艳丽的花儿下,成为让它们茁壮成长的养料。
魔域中的那些花早生出了灵智,总会因为他的煞气避着他。
这些人间的花却尚未生出灵智,分辨不出他是善意还是恶意。就如同那些所谓的修仙者一般,收几张辟雷符和药草便觉得齐止一定是心悦自己,她身上的合欢宗服饰不能叫他们退后,反倒让他们簇拥着向前。那些人都自以为自己必定能成为她心中的那个‘唯一’,自以为她身边那个是她道侣的魔皇定是以武力胁迫于她。
所以这些花到底有什么好看?
“怎么了?”齐止的声音传过来,打断焦业纷乱的思绪,“脸色瞧着怎么有些不对劲,是心魔又犯了吗?”
她的手贴在焦业的脸颊上。
齐止总爱怨他成日和人结仇,却也会一次又一次将九转还魂丹喂给他。他每次从黑暗中睁眼,第一个看见的人是她,睁开眼所感受到的那抹温热也一定是来自齐止的掌心。
“很好看吗?”焦业缓缓问道。
他并非像齐止认为的那般,时常被心魔困扰。很多时候,齐止所认为的‘心魔犯了’也不过是他被那些情绪给魇住了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但他却总爱放任自己走进去,正如他每次觉得自己快要死去,却依然不肯罢休,仍要对着那些打着所谓除魔卫道旗号的‘名门正派’放出一句嚣张至极的:你觉得她是会救你,还是救我?
“什么?”
“很好看吗?”焦业抬起手,指向那些花。这次他也用上了灵力,却不再是要这些花盛开,而是收回他给予的灵力,使它们回到原本的姿态,“便是将它们带去你合欢宗的住处,也不会因此活得更久,反倒会因为无法适应而更快死去。”如此,也仍觉得这些花好看吗?
“我只是在赏花,却从未想过要将它们带回去。”齐止自然明了焦业的意思,笑着将他发间的那朵花取下来,用灵力驱使着那朵花再次生出了根,重新回到了土壤之中,“只是因为在修真界未曾瞧见寿命这样短的花,一时新奇罢了。”
“虽然已陪着你将魔域的花看了许久,”齐止看着焦业,“但我还是更爱看魔域的毒花。”
这已是他带齐止来看毒花的第三次。
焦业听对面的齐止从原先的咕哝变成了大声抱怨,抱怨他居然连着三次带自己来看魔域的毒花,下一刻却又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好吧,我知道你只能带我来这些地方’。
违和感被她的后半句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她说起自己听不懂的那些话时脸上的神情终于也会跟着变化,不再只是那个双眼无神的傀儡。
“第三次了!”齐止冲他竖起三根指头,“你带我看这些毒花已经有第三次了!!”
焦业并不作声,反倒在她跟前坐下,细细打量着齐止——那个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她的眉间也会长出合欢宗弟子都有的花吗?还是什么花纹也没有。
她的头发也会是这般的颜色吗?还是和他一样如墨的黑色?
她会是和此时一般惯爱调笑他的性格吗?还是说话时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的身边会像这般全是对她颇有好感的男子和女子吗?还是只会有他一人?
那合欢宗的一瓢水到底只是起个模糊记忆的作用,终是敌不过天道的力量。而他二人自从进了那一处天道‘有意为之’的秘境,他原本被那瓢水模糊的记忆就变得愈发清晰。
他记起入宗门时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魔修牵着那个小孩儿。记起自己当时信誓旦旦的一句‘她不过是一个孩童,便是长开了又能好看到哪儿去?’,也记起自己身为魔修时牵住那个孩童时的触感——那只手很小,紧紧的抓住他,也只堪堪抓得住他三指,却仍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那小孩儿不怕他魔修的身份,反倒会仰着脖子问他:如何去往你所在的宗门?
他也记起自己一世齐止和另一个修仙者举行道侣大典时的模样,记起她当时身上穿的是怎样好看的衣裳,攀着那个男子的胳膊时对诸位宾客说的漂亮话。记起她取消了和对方的契约后找上了自己,在被自己问为何如此后足足思考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觉得所谓的结成道侣也没有什么意思’。那时二人的关系并不如此时,他不知如何表明心意,更听不出齐止话语下暗藏着的是‘我想要和你结成道侣’的意思,只以为齐止是玩腻了才回头找他。
兜兜转转走过三世,他二人才渐渐将话说开。他总算知晓如何表露心意,齐止更知晓如何将他从那些情绪中拽出。
她的手指似乎有些粗糙。焦业想。但不妨事,他喜欢的是那抹温热,并非是触感。
她似乎不像在这里那样总爱说些逗自己的话,两个人在一块儿许久,她才会忽然冒出一句和自己的对话。若某日‘她’刚说起‘我要抛下你去找十万大山的兔妖’,她还会立刻补上一句什么妖修都不要,逗你玩儿的。焦业想。这很好,他确实不在意这些,但也不怎么喜欢她跟自己在一块儿时还要说出抛下自己去找别人的话来。
“你会觉得欢喜吗?”他一边问,一边伸手去摘身旁的毒花。
魔域的毒花早生出灵智,察觉得出他身上浓郁的杀意。因此他才伸手要去采摘,花便先缩回了身上的刺,甚至主动弯下身来,都很识趣,
焦业将那朵花取下来,拿在手心中把玩。
原先站着的齐止此刻也坐了下来,和他静静对视着,却也如他先前那般,一言不发。
不碍事,焦业想。因为齐止在说起那些话的时候,也同样听不见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