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星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顾易难得没当“鬼形闹钟”，任由她睡到自然醒。人还没彻底开机，昨晚睡前发给张明夷追问坠楼学姐名字的事就先一步跳进脑海。她一个激灵，忙摸出枕头边的手机，查看张明夷的回复，一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学姐的名字叫陈旺娣！
真是个不要脸的妈！
胸口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儿，烧得她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
她看着带着陈旧糟粕气息的“陈旺娣”这三个字，仿佛看着一个拼命挣脱泥沼的灵魂。
唾弃学姐母亲的周星星同时也佩服着学姐，即便顶着充满恶意的名字，活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阴影之下，她还是选择努力的活着，甚至一路拼搏，踩着荆棘读上了研究生，其中的艰辛岂是其他人能感同身受的？
周星星想象着陈旺娣默默坚持的背影，又有点想泪目，她放下手机，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撑起身体想起床去画室画画，一低头，顾易睁着大大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眼神里带着沉思意味的专注。
刹那间，她回忆起昨晚进寝室前，自己对他的表白——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作为演员作为艺人的身份和人设......
每一个字都像重新加载的弹幕，清晰地、慢动作地，一帧帧闪过眼前。
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什么鬼啊？！她那时候脑子是不是瓦特了？！为什么会说出这种告白意味这么浓的话？！
慌神只持续了0.5秒，周星星CPU就开始了极限冷却自救。
没关系，顾易作为一个艺人，一定听过看过粉丝说过无数次类似的话，肯定早就习惯了，周星星只是万千喜爱他的人当中，就跟路边的石子一样不起眼。
他可能都没听到。
没事没事，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周星星最擅长这种洗脑式安慰，像往常每一次一样，逃避现实有一套。
她动作迅速又带着点刻意的“正常”，飞快地掀开被子，一个利落的翻身就下了床。表情管理强行上线，“怎么搞的，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晚，你也不叫我。”
顾易跟着她下床，姿态娴熟地占据了她书桌前的椅子。他施施然地往椅背上一靠，修长的双腿交叠起来，双臂环抱在胸前，“我看你睡得挺香，还流着口水，就没叫你。”
周星星挤好牙膏，刚把牙刷塞进嘴里，一听此言，立刻口齿不清的反驳，“你扯淡，我怎么可能会流口水，我睡觉连嘴巴都不张的人。”
顾易眼睛微微一眯，慢悠悠地反问，“你怎么知道你自己睡觉不张嘴巴，谁告诉你的。”
“我外婆我妈都说我睡觉可乖了。”
“那是亲妈滤镜，亲外甥女滤镜。”
“......随你怎么讲，反正我不信。”她憋了半天，最终选择了战术性撤退兼嘴硬保全面子，扭开头不再看他。
“哈哈哈哈哈！”
一个甩锅成功激化矛盾，使周星星删除口嗨表白的记忆，只专注于斗嘴的胜负欲。
虽说周星星靠着独家的“脑内回收站”技能，强行把那晚惊悚的“告白”打包压进了意识最深处，可回收站毕竟还不是彻底的“粉碎删除”。这两天，只要画笔停下、碗筷放下、追剧暂停，但凡脑子闲下来一秒钟,大脑的叛逆后台程序就开启自动轮播。像中了邪的弹窗广告，一帧帧高清、□□、带环绕立体声地强制弹出，挥之不去。
这种高频的“羞耻轮回”，效果立竿见影，周星星开始下意识地躲着顾易的目光了。能不搭话绝不主动开口，恨不得在自己和他之间竖起一道空气结界。只想快点撑过七天，如果不再必须两人握着手生活，保持安全距离，她就不会总觉得尴尬到脚趾疯狂施工了。
强行相安无事了两天，王梵组织全班同学一起包车去魔都看画展的日子就到了。她这个死宅，第一次激动自己终于可以融入集体。人多好啊！左男右女，七嘴八舌，让集体的喧嚣淹没那该死的后台轮播，总不至于在同学们唾沫横飞的八卦里，她还能分神回味自己干过的蠢事吧？
可惜事实往往事与愿违，没想到这次王梵老师不仅带了她们班，还捎带上了大一美术班的学弟学妹们。狭窄的车厢通道里都支楞着人腿，座位上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挤得满满当当车上几乎人满为患。
其他人在前面两两相伴，周星星左看右看，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心一点点沉下去，嘴角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一丝“融入社会”的笑容也快挂不住了。
多番抉择之下，也为了迁就顾易，她还是坐到最后一排的空位。
顾易歪了歪头，“怎么不跟你同学一起坐？”
周星星：“你说呢？你的手还没好，我怎么离得开你。”
怎么离得开你？这话是不是又过于暧昧了？
周星星严肃怀疑自己自从那次以后，脑子彻底瓦特了。
她面上稳得一塌糊涂，放开顾易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下他手上焦黑一片，伤痕似乎确实淡了几分，起码能看到些许肉色了。
看来柳七小师叔是真的没骗她。
观察完，周星星重新勾住他的指节，指尖收紧的力道莫名又加大了一点点。
看着同学们叽叽喳喳的聊天，实名羡慕中。
好在到达美术馆下车后，周星星能跟刘惠敏几人走到一起聊天，只不过还是得牵着顾易的手。
午餐时间的美术馆，空旷与热闹交织。人流量不大，零星几位衣着考究的中年人安静地在画作前踱步。
吴大同背着手在展厅里晃了半圈，“感觉这次画展里的画实力不够强劲啊，有点民间艺术家那味。”
梁珊珊闻言点点头：“确实，你们看还有很多歌颂劳动的剪纸作品。”
“有些不是用绘画形式完成的作品创意也是不错的，咱们就当散散心，每天待在画室里，出来透透气也好。”周星星这次出来脖子上还挂了单反，遇到她觉得不错的作品，就会松开顾易的手拍照，拍完了再主动牵起来，动作行云流水。
她时刻记得顾易是因为救她才受伤的，所以一定要对他负责。
即便动作奇怪到不行。
这时，旁边的邹星辰像发现了新大陆，胳膊肘碰了碰身边刘惠敏的肩膀，“诶，你们看，前面那个是不是陈栖在学校谈的学弟男朋友？”
李柏辰惊愕地转头发问：“陈栖跟之前的女朋友分手了又谈了新的？”
刘惠敏抢答，“没分手。”
周星星本来在低头研究展签，下意识“哦”了一声，随即猛地反应过来，“啊？？！”
刘惠敏淡然道：“这对陈栖来说不是常规操作嘛？基操勿六。”
梁珊珊：“之前在唐古特和她一起跟尸体睡了好几晚的魔都富二代祁嘉呢？”
刘惠敏：“也谈着，她前几天还在V信上私聊我说，趁着今天来魔都，看完画展有两个小时休息时间，打车去找祁嘉。”
梁珊珊表情失控：“O_O”
吴大同敬佩地拱了拱手：“厉害厉害，吾辈楷模，时间管理大师啊。”
周星星不由感叹：“......她是真不怕翻船啊。”
刘惠敏八卦完，看了眼四周，兴致缺缺：“这些画看着没意思，不如我们去咖啡店坐会儿吧？我刚进美术馆前，在它旁边看到一家环境不错的咖啡店。”
“好好好，走走走。”梁珊珊和邹星辰立刻响应，刘惠敏挽起离得最近的李柏辰和邹星辰的手臂，说笑着就默契地往大门口的方向移动。
走了几步，李柏辰发现周星星没跟上来，回头招呼：“你不去吗，周星星？”
周星星单手举着单反，一只空闲的手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楼梯，“哦，我还想去二楼再看看，等看完了过去。”
“行，早点过来哦～”
周星星用力“嗯！”了一声，看着同学们的衣角消失在入口人流中。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台阶。
二楼显得空旷而静谧。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油墨特有的干燥气息。展品大多是些版画和线装书籍样本，风格更显沉静厚重。
周星星牵着顾易的手，有些无聊地小幅度晃悠着，脚步拖沓地漫游在展厅里。铅灰色地板反射着顶灯冷白的光，脚步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视线掠过一幅幅线条或粗犷或细腻的黑白版画，就在她快被这单调的韵律催眠时，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眼前是一幅尺寸不大的黑白木刻版画。
深邃、凝重的漆黑背景，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画面的主体，是一个瘦削、背影佝偻的年轻女人，她的赤脚陷在尘土里，一根沉重而粗粝的脚链深深勒进脚踝，连接着脚下庞大的石磨。
那石磨如同命运的转轮，压榨着她最后一丝气力。她骨节嶙峋的手，紧紧攥着一个懵懂小女孩的手腕，似乎想传递一点支撑，却又那样无力。刻刀在脚链上留下了极其夸张而深刻的凹槽，仿佛将无形的枷锁具象成了冰冷的实体，每一根线条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挤压着观者的呼吸。
周星星看向旁边那幅同样尺寸的版画，依旧是那片沉郁的漆黑。但画面中央却爆发着一种力量：一位脸上沟壑纵横如土地般深刻的老妇人，穿着粗布衣裳。她正跪在地上，以近乎匍匐的姿态，用一把老旧的锯子，铆足全身力气去锯那年轻女人脚踝上象征奴役的锁链！那绷紧的手臂、塌陷的肩膀、因用力而咬紧牙关的面部线条，在刻刀下迸发出的抗争感几乎要穿透纸面。而那个小女孩，此刻正蜷缩在获救的母亲身边，小小的身体紧紧依偎着，脸埋在母亲的裙角里，刻刀寥寥几笔勾勒出的肩头微耸、瑟瑟发抖的模样，活灵活现，让无形的恐惧呼之欲出。
这两幅版画是在用沉默的刀锋，雕刻并铭记着那段早已被时光尘封、却又在创作者心版上留下永恒伤痕的过往！
周星星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一眼就认出这版画刻的是林素云的过去，画面中那个锯锁链的老妇人很显然是吴桂枝。
真有这么巧的事？不可能吧。
“这画里的是......”顾易思考间拖了个长音，带着些许不确定的恍然，“是吴桂枝奶奶？”
这幅版画把吴桂枝刻画得很像，导致顾易都认了出来，只是周星星没想到顾易这样的脸盲份子，居然能记住吴桂枝。
带着不确定，周星星和顾易同时低头望向了作者栏。
【林素云】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闪电，穿透视线，击中了周星星的心脏，带来了强烈的眩晕感。
是她！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就好。
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轻缓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周星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漩涡，慢慢转过身。
眼前的女子大约四五十岁的模样，与当时揍陈世宝而获得的记忆画面中的她简直两模两样。
时光并未在她身上刻下过分衰老的痕迹。她穿着一件质地轻薄柔软的棉麻质地改良旗袍，清爽的米白色底子上晕染着几笔淡雅的青花瓷蓝，领口是简约的立领小盘扣，袖口只到手肘下方三分处，露出一截线条流畅、保养得宜的小臂，在夏日美术馆充足的光线下显得白皙细腻。下身是一条同色系宽松阔腿七分裤，裤摆行走间随着步伐轻轻摇曳，显得轻盈而文艺。她将一头长度及肩，泛着健康光泽的黑发用一支古朴的银簪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既凉爽利落，又透出艺术从业者的雅致。耳垂上缀着的两颗小巧温润的珍珠耳钉是唯一配饰，随着她微微歪头看来的动作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单看穿着打扮，温婉如水，带着岁月沉淀的书卷气，气质温婉中带着韧劲。然而，当她目光触及周星星，那双形状姣好的杏眼中，温润之下却蛰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
眼神深处似乎总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如同一小片挥之不去的薄雾。
“请问——”周星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目光牢牢锁住她，“您是林素云女士吗？”
周星星见女人紧抿着略显淡色的唇，目光在她脸上谨慎地逡巡了几个来回，眉心微蹙，带着被往事勾起的防备。最终，像是确认了眼前学生模样的她没有明显恶意，女人才极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下巴微微收紧，像是被一段沉重的时光向下拉扯着。
周星星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平静，回馈了一个略显拘谨的微笑。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小半步，确保两人之间隔着美术馆明亮的灯光和一层礼貌的空气。谎言在脑中